最终,雕塑《新生》以一千二百万的天价成交,创造了国内青年雕塑家作品的拍卖新纪录,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聚光灯下的年轻人——陆寻,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起身,向全场鞠躬致意。他的举止依旧带着学生般的青涩与腼腆,与他作品中那股撼天动地的力量形成了鲜明而又奇妙的对比。
沈清弦的目光追随着他,心中那份违和感愈发强烈。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他们大多恃才傲物,锋芒毕露。而这个叫陆寻的年轻人,却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璞玉,收敛了所有光芒,只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这让他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的兴趣。
拍卖会结束,宾客们移步至 adjoining 的酒会厅。季阳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位热情的藏家,端着两杯酒找到沈清弦,一脸兴奋:“怎么样?那件《新生》,绝了吧!我跟你说,这个陆寻,绝对是未来十年雕塑界最不可限量的人物!”
沈清弦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却没再看到那个白衬衫的身影。
“可惜了,他本人好像不太喜欢交际,拍完就没影了。”季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耸耸肩,“这种天才嘛,都有点怪癖。”
沈清弦不置可否。他本就对这种场合意兴阑珊,如今那件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作品的作者也已离场,他便更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他对季阳说:“我出去透透气。”
季阳知道他的性子,点点头:“行,别走远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清弦走出喧闹的宴会厅,来到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连接着一个露天阳台,晚风带着凉意吹来,让他因酒精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靠在栏杆上,望着城市璀璨的夜景,心中却想着那尊名为《新生》的雕塑。
那挣扎的姿态,那渴望的眼神……为何会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见过类似的、被困于黑暗中却拼命渴求光明的眼神。
“对、对不起!”
一个略带惊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一股力量撞上了他的后背。沈清弦一时不察,手中的酒杯向前倾去,大半的香槟都洒在了他的西装前襟上。
他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写满了歉意与无措的眼睛。
是那个年轻人,陆寻。
此刻,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为沈清澈擦拭,却又因为男女有别而不敢上前,急得脸都红了:“实在抱歉!我、我没看到您站在这里……您的衣服……”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慌张,笨拙,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忍苛责的无辜。
“没关系。”沈清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他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素净的手帕,随意地擦了擦。这点小意外,还不足以让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真的非常抱歉!”陆寻再次鞠躬道歉,态度诚恳得近乎卑微,“您的西装很贵重吧?我赔给您!”
沈清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用了。”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开。他并不想与人有过多纠缠。
“请等一下!”陆寻却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您……您是沈清弦老师,对吗?”
沈清弦的脚步停住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的名字在修复圈内虽然响亮,但在大众视野里,几乎无人知晓。
陆寻见他没有否认,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拜、欣喜和紧张的光芒,纯粹得惊人:“真的是您!我、我……我是中央美院雕塑系大四的学生,我叫陆寻。我……我一直非常崇拜您!我看过您修复的那幅《千里江山图》的纪录片,真的、真的太震撼了!您赋予了国宝第二次生命,您是我的偶像!”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因为激动,语气都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沈清弦的眼神,就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真挚而热烈。
面对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和崇拜,即便是心如止水的沈清弦,也不禁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他活了二十九年,听过无数恭维,但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杂质,干净得让他无法怀疑对方的用心。
“谢谢。”他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沈老师,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陆寻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红,他攥紧了拳头,似乎在给自己鼓劲,“我在毕业创作上遇到了一些关于传统材料与现代雕塑结合的难题,特别是……关于如何让青铜产生一种类似古画中‘岁月感’的肌理,我查了很多资料,都觉得不如您在文物修复中运用的‘做旧’技术来得有神韵。我……我能向您请教一下吗?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的,就几个问题!”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充满了对艺术的渴求,让人无法拒绝。
沈清弦沉默了。他本能地想要拒绝。他的时间很宝贵,也从不轻易收徒或指点他人。但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期待又忐忑的眼神,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或许是出于对《新生》这件作品的欣赏,又或许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充满生命力的、鲜活的眼神了。
“把你的问题发到我邮箱吧。”最终,他还是松了口。
“真的吗?太好了!”陆寻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阳光,轻易就能晃花人的眼。他迅速地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界面,双手捧着递到沈清弦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沈老师,那……我们能加个微信吗?这样我发了邮件可以提醒您一下,也方便您随时回复。我保证,绝对不会打扰您的!”
他靠得很近,沈清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青草混合着皂角的清新味道。那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充满了活力的味道。
沈清弦看着那个悬在自己面前的手机,犹豫了片刻。他很少用社交软件,微信里除了季阳和几个必要的委托人,再无他人。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扫了那个二维码。
“滴”的一声,好友申请发送成功。
陆寻几乎是秒速通过,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沈清澈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谢谢您,沈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
直到陆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沈清弦还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添加的联系人。头像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橘猫,看起来懒洋洋的,很可爱。昵称也很简单,就一个字:寻。
他返回宴会厅,季阳立刻迎了上来,敏感地察觉到他前襟的湿渍:“怎么回事?”
“不小心洒了酒。”沈清弦淡淡地回答。
“我看你是魂不守舍的,”季阳调侃道,“是不是被哪家名媛给看上了?”
沈清弦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只是将那只空了的酒杯放回侍者的托盘,说:“我想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车内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流淌。沈清弦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那尊名为《新生》的雕塑,和那个名叫陆寻的、眼神清澈的年轻人。
违和感。
强烈的违和感。
一个是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呐喊,一个是阳光开朗、甚至有些害羞的邻家男孩。这两者,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叮咚。”
手机提示音轻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索。
沈清弦拿起手机,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来自那个叫“寻”的联系人。
【沈老师,我是陆寻。今天真的太冒昧了,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困扰。再次为弄脏您的衣服道歉!晚安。】
后面还附带了一个小猫乖巧鞠躬的表情包。
沈清弦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才缓缓打出一个字:
【嗯。】
发送。
他将手机锁屏,丢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双清澈的、带着太阳温度的眼睛,却仿佛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宽敞明亮的公寓里,陆寻正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冷淡的“嗯”字,脸上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势在必得的狂热。
他点开沈清弦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一条动态都没有,符合他想象中那人清冷的性子。
陆寻却毫不在意,他将两人的对话框截图,保存下来,然后点开相册里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文件夹里,密密麻麻,全都是沈清弦的照片。有公开的杂志采访照,有纪录片里的截图,更多的,则是一些角度刁钻的、显然是偷拍的生活照——在“天工阁”门口的、在路边等车的、甚至是在咖啡馆里安静看书的……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最后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沈清弦在修复一幅古画时的侧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他的神情专注而宁静,美得像一幅画。
陆寻的指尖轻轻地、迷恋地在那张清隽的脸上摩挲着,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而又满足的微笑。
“清弦哥……”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缱绻地唤着这个名字,“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逃走了。”
“我们很快,很快就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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