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再次造访“天工阁”,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他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清弦,救命啊!我手上的一个客户,非说他收来的那件元青花是假的,快把我烦死了,你帮我……”
他的话在看到一楼会客区的情景时,戛然而止。
只见本该是清冷寂静的茶几上,此刻正摆着丰盛的午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甚至还有一份饭后水果。而那个传说中的天才雕塑家陆寻,正系着一条……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卡通围裙,将最后一碗汤稳稳地放在桌上。
看到季阳,陆寻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而阳光的笑容:“您好,您是季先生吧?经常听沈老师提起您。”
季阳的眉毛挑了挑,看向一旁正准备上楼、企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沈清弦,眼神里充满了问号:沈老师?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热了?还经常提起我?我怎么不知道?
沈清弦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介绍道:“季阳。这是……陆寻。”
“久仰大名,”季阳立刻换上一副生意场上的熟络笑脸,主动伸出手,“陆寻同学的《新生》可是惊艳了整个艺术圈,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本人,真是幸会。”
“季先生您过奖了。”陆寻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了握手,然后立刻看向沈清弦,语气带着几分邀功和期待,“沈老师,饭菜都准备好了,您快趁热吃吧。我炖了您喜欢的竹荪鸡汤,对胃好。”
那语气,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季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看看陆寻,又看看沈清弦,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沈清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对陆寻说:“你先吃吧,我楼上还有点事。”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陆寻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乖巧的模样,对季阳说:“季先生,您吃午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不了不了,我可不敢打扰你们。”季阳摆摆手,也跟着上了楼。
二楼的修复室里,沈清弦正心烦意乱地擦拭着工具。季阳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以啊,沈清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什么时候学会‘金屋藏娇’了?藏的还是这么一个……极品年下小奶狗?”
“别胡说。”沈清弦头也不抬,语气冰冷。
“我胡说?”季阳走了进来,指了指楼下,“饭都给你做到家里来了,还穿着那么可笑的围裙。你跟我说你们俩是纯洁的‘前辈与学弟’关系?你骗鬼呢?”
沈清弦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从那晚陆寻送他回家开始,他就再也没能阻止这个年轻人的靠近。早餐依旧风雨无阻,只是从放在门口,变成了他亲自送进来,看着他吃完才走。后来,又发展到了午餐。陆寻会以“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正好做了两人份”为借口,带着保温饭盒出现。再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甚至会直接借用“天工阁”一楼那个几乎不开火的厨房,亲手为他做饭。
沈清弦拒绝过,争吵过,甚至发过火。但每一次,陆寻都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宠物,用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你,诚恳地道歉,然后第二天,继续我行我素。他的脸皮厚度与他的才华,显然是成正比的。
久而久之,沈清弦也……麻木了。
看着沉默的沈清弦,季阳脸上的调侃神色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清弦,我跟你说正经的。这个陆寻,你了解他吗?他是什么家庭背景,为人怎么样,你都知道吗?”
“中央美院的学生,很有才华。”沈清弦只能说出这些。
“就这些?”季阳的音量提高了几分,“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对你一个快三十的男人这么殷勤,图什么?图你的钱?‘天工阁’虽然值钱,但凭他的才华,将来会缺钱吗?图你的名气?修复圈就这么大,对他的雕塑事业能有多大帮助?那他图什么?”
季阳一步步逼近,直视着沈清弦的眼睛:“他图你这个人。清弦,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而且,他的目的性太强了,强得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正常的热情开朗的年轻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吗?”季阳继续说道,“送早餐,送午餐,深夜等你下班,把你所有的喜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不叫体贴,这叫‘处心积虑’。你不觉得他……太完美了吗?完美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你的点上。”每一种情绪都恰到好处地迎合你的反应。”
季阳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沈清弦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那层模糊的违和感。
“清弦,我知道你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季阳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心疼,“自从叔叔阿姨出事后,你就把自己关起来了,像个苦行僧一样。你太久没有接触过外人了,也太久没有感受过别人的温暖了。所以当有个人,像太阳一样硬要闯进你的世界时,你本能地会觉得刺眼,但时间久了,你也会贪恋那份温度。”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颗太阳,本身就是假的呢?”
假的……吗?沈清弦的脑海中闪过陆寻那张真诚的、充满阳光的笑脸,心脏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我不是说他一定就是坏人。”季阳叹了口气,“我只是提醒你,多留个心眼。你这八年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像个无菌玻璃罩里的珍品,对外界的很多东西都失去了基本的防御能力。这个陆寻,他太懂得如何攻破你的心防了。我怕你陷进去,到时候被人骗了,伤了,都不知道。”
“笃笃。”
敲门声轻轻响起。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陆寻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害的笑容:“沈老师,季先生,聊完了吗?我切了点水果,你们尝尝。”
他仿佛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又仿佛听到了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和……依恋。
那一瞬间,沈清弦的心乱了。
季阳的话言犹在耳,字字诛心,让他不得不警惕。可眼前陆寻的眼神,又是那么的清澈坦然,让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怀疑,是一种亵渎。
“你们聊,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季阳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你好自为之”的意味,然后拍了拍陆寻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很有心。我们清弦,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修复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
“沈老师,”陆寻将果盘放下,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委屈,“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季先生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沈清弦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想从那张脸上,那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季阳所说的“处心积虑”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因为担心被讨厌而感到不安和失落的年轻人。
“没有。”最终,他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道,“他只是……话比较多。”
陆寻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沈老师您呢?您……讨厌我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像一只等待审判的、脆弱的蝴蝶。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无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讨厌”那两个字。
“不讨厌。”他移开目光,语气生硬地回答。
“太好了!”陆寻的脸上瞬间雨过天晴,笑容重新变得灿烂起来。他将一牙切好的蜜瓜递到沈清弦嘴边,像是在哄小孩:“那您尝尝这个,特别甜。”
沈清弦僵住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蜜瓜和那张满是期待的脸,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张口,吃掉了。
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沈清弦却觉得,那甜味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名为“危险”的味道。季阳的警告,像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悄然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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