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季阳的警告之后,沈清弦开始下意识地与陆寻保持距离。他不再默许陆寻自由进出“天工阁”的厨房,午餐也恢复了叫外卖的习惯。他回复陆寻微信消息的频率变低了,语气也愈发简短。

这种疏离,陆寻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感觉到了。

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死缠烂打,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委屈。他只是依旧每天准时送来早餐,放在门口就走,然后发一条简短的消息:【沈老师,早餐放门口了。今天也要好好吃饭哦。】

他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感觉到猎物的警惕后,会选择暂时后退,隐藏起自己的意图,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沈清弦那颗被搅乱的心,也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是季阳太过敏感,陆寻可能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热情过了,自然就会淡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陆寻的出击,悄然而至。

这天下午,沈清弦收到了陆寻的一条微信,内容是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尊尚未完成的泥塑,形态扭曲,充满了挣扎感。

紧接着,文字消息发了过来:【沈清弦老师,冒昧打扰。这是我的毕业作品,已经到了最后塑形的阶段,但我总觉得……它好像缺少了灵魂。我遇到了瓶颈,很痛苦。我知道您很忙,但……您能来我的工作室,帮我看一看吗?您的任何一句话,对我来说都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它完全站在了“艺术”和“学术”的制高点上。如果沈清弦拒绝,就显得他过于冷漠和不近人情,也违背了他当初愿意指点后辈的初衷。

沈清弦看着那张充满张力的图片,沉默了许久。他很好奇,那个总是阳光开朗的陆寻,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最终,他回了一个字:【好。】

陆寻的工作室位于市郊的一个旧工业区里,由一个废弃的仓库改造而成。空间巨大,挑高极高,充满了粗犷的、后工业时代的气息。

当陆寻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泥土、松节油和金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工作室里的景象,让沈清弦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陆寻本人那阳光无害的气质截然相反的世界。

巨大的空间里,杂乱地摆放着十几件大大小小的雕塑作品。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延续了《新生》的风格——充满了力量、痛苦、挣扎与禁锢。

有一件作品,是无数只手从墙壁里伸出,互相纠缠、撕扯,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有一件,是一个蜷缩在巨大鸟笼中的人,他的翅膀被铁链锁住;还有一件,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像,一个在笑,一个在哭,背靠背地被捆绑在一起……

整个工作室,就像一个充满了压抑与呐喊的囚笼。

而那个在外面总是笑得像个孩子的陆寻,此刻站在这堆作品中间,神情专注地审视着那尊未完成的泥塑。他穿着一件沾满泥点和颜料的工装服,头发凌乱,眼神深邃。那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小奶狗”的伪装,显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艺术家的疯狂与沉郁。

这才是他,或者说,这才是“另一面”的他。

“沈老师,您来了。”陆寻看到他,眼神中的疯狂迅速收敛,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带着几分腼腆的青年。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这里……是不是很乱?”

“没有。”沈清弦的目光扫过那些作品,声音有些低沉,“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陆寻点点头,走到那尊泥塑前,轻轻抚摸着它扭曲的线条,“这是我的毕业作品,我给它取名叫……《回声》。我想表达的是,人总会被自己的过去所困,那些早已消失的声音,会一直在脑海里回响,成为禁锢自己的枷锁。”

沈清弦走到作品前,仔细地端详着。他看得出来,这件作品的构思和技巧都堪称顶尖,但就像陆寻自己说的,它好像真的……缺少了点什么。

“它只有挣扎,没有方向。”沈清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

陆寻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沈清弦,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对!对!就是这个!我一直觉得不对劲,但我说不出来!它只有痛苦的呐喊,却没有告诉观众,它想去哪里!”

沈清弦没有理会他的激动,他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室角落里的一件半成品上。那是一个被布盖着的、很高大的作品。

“那是什么?”他问道。

陆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下意识地回答:“没什么,一件失败品而已。”

越是掩饰,越是说明有问题。沈清弦走了过去,没有征求他的同意,直接掀开了那块布。

布下,是一尊近乎完成的雕像。

雕刻的,是一个男人。男人穿着一件风衣,身形清瘦,气质温润而疏离,他正低着头,专注地修复着手中的一件器物。

那张脸,赫然就是沈清弦自己。

沈清弦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震惊地看着那尊雕像,雕像的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甚至连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清冷与哀愁,都被捕捉得淋漓尽致。这绝不是简单的临摹,而是经过了无数次、无数个日夜的观察,才可能达到的境界。

这个人,到底……偷窥了自己多久?

一股寒意,从沈清弦的背脊,瞬间窜遍全身。季阳的警告,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真实。

“沈老师!我……”陆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慌乱和急切。

沈清弦缓缓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眼神看着他:“陆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沈清弦的质问,陆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看着那尊雕像,又看了看沈清弦,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苦笑了一下。

“既然您都看到了,我……也就不瞒您了。”他低下头,声音嘶哑,“沈老师,对不起,我……我接近您,确实是……蓄谋已久。”

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充满痛苦的眼神看着沈清弦:“因为,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是您……给了我一道光。”

“我小时候……有过一段很糟糕的经历,我被关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后来,我虽然被救了出来,但那段记忆,就像这些雕塑一样,成了我的噩梦。我没办法正常地跟人交流,我把自己关起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部关于您修复《千里江山图》的纪录片。”

陆寻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我看到您,那么安静,那么专注,用您的双手,让一件破碎的国宝,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将破碎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

“您……就是我的‘新生’,是我的救赎。”

“所以,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美院,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有资格,站到您的面前。”

“这尊雕像,是我在认识您之前就开始做的。我靠着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您的影像和资料,一点一点地雕刻。对我来说,雕刻您,就像是一种……自我治愈。”

他的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充满了强大的情感冲击力。他将自己所有的偏执和偷窥,都包装成了一个“被救赎者”对“光”的追逐。这个故事,脆弱、真诚,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

沈清弦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撞击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痛苦而又狂热的年轻人,看着这满屋子压抑的作品,他心中的冰冷和警惕,开始动摇了。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错怪了一个……只是用错了方式来表达崇拜与感激的孩子?

“我……我没有恶意,沈老师。”陆寻向前走了一步,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只是……太渴望靠近您了。如果您觉得被冒犯了,觉得我恶心……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了。”

他说着,眼眶渐渐红了。

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沈清弦那颗已经变得坚硬的心,终究还是……软了。

“我没有觉得你恶心。”他听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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