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龙仙脉烟云缭绕,早霞如虹,晚霞如火,山泉泠泠落于九天,瀑水潺潺群鱼嬉戏。
斩珀在瑿玉山,最喜闲散游历山涧。
那些栖息于山中的禽鸟群鸣,他从不觉得吵闹,独自坐于溪畔都能消磨几日光阴,谁也不理,谁也不见,懒散闲适的闭目养神。
万千思绪轰然涌入,斩珀身居天人山学堂,神魂已然跑到了瑿玉山中。
他翻开这书中对隐龙仙山的字字句句,耳畔依然会在潺潺流水、鸟鸣叽喳的回忆里,清楚听到神机笔挥毫泼墨喋喋不休的响动。
“子立于山崖,挥手召来瞬息万变之云霞,道曰:我愿以万年修行,换千年公义不泯……”
云长老的声音,渐渐随着复苏的瑿玉山,传入了斩珀耳际。
他震惊错愕的心情,尚未平息,又如遭天雷袭顶。
“什么?”他骤然出声,云亦思念书的声音都顿了顿。
云长老看他脸色奇怪,耐心解释道:“天机子这话是指,世间公道正义远胜子之修行,所以也被列在了往后你们会学习的《天机秘闻》之中。扉页那句‘命可陨,世间公道正义不可废也’,便是出自此处。”
斩珀不再问,云亦思又继续讲。
可斩珀闻言,只觉哭笑不得。
难怪他翻看《天机秘闻》《命理集思录》丝毫不觉天机子与自己有关。
谁知,话不是原话,事不是原事,若非他学了这《天机传》,恐怕穷极一生,都当“天机子”是一位得道尊长,想要与之论道。
桌上书页,随着斩珀抬手,停在了那句“千年公义不泯”。
他八千七百年修行之路,仍记得自己只跟一个人说过这话。
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唯一的至交好友——
李凝铁。
那时李凝铁问他:“如此做来,值得吗?”
他忘记那时,究竟在何地,所为何事,但他清楚记得,“为何不值?我愿以万年修行,换千年公义不泯。”
旧言久久回荡于心,斩珀未曾忘记分毫。
斩珀笑容惨淡,只觉得薛昆锐狠狠击伤的手臂、大腿都在阵痛。
他以为李凝铁会懂他要的永不泯灭,谁知道是他从未懂得李凝铁。
云亦思仍在讲述“天机子”与太帝真人的因缘际会,可斩珀丝毫不觉得,这侃侃而谈的“天机子”会是李凝铁眼中的他。
沉默寡言、醉心剑道的十方剑君,向来只评他:“过于良善。”
一贯只会说他:“心慈手软。”
哪里有什么“和颜悦色、娓娓道来”与人结交的闲情雅致。
“斩珀。”
云亦思忽然唤他,温柔眉眼蹙起,似是不满他一脸愁苦,“给我来答,方才我说,天机子如何回绝太帝真人盛邀的?”
斩珀在云亦思凝视中垂下眼眸,盯着面前白纸黑字的《天机传》。
他哪里听得到云亦思在讲什么,但自己面对太帝真人这般嗜酒如命的家伙,他能回绝对方邀请的,除了酒,还能有什么?
斩珀闭了闭眼,胡乱答道:“切莫多饮,喝酒误事。”
他等着云亦思的斥责教训,反正云长老温柔以待,责骂几句便是。
谁知,云亦思点点头,竟然夸他,“我看你神游天外,竟有好好念书,不错。”
斩珀坐回原位,心中五味陈杂的思绪难以消退。
斩珀确实有好好念这破书。
书中讲述的游方趣事,他在截然不同的记忆里,记得深刻。
像这嗜酒如命、脾气暴躁的太帝真人,他们相处三天三夜,吵得天翻地覆,还差点大打出手,太帝真人永不悔改,最后可谓是不欢而散。
偏偏太帝真人嘴狠心软,临走了还要强塞几份私酿单子给他,约他下次再论?!
斩珀不嗜酒,更懒得去酿什么琼浆玉露陶冶性情。
他回山之后,略扫一样酒单,什么灵兽趾爪,兽骨添汤,血腥淋淋,令人皱眉,他看过就忘。
结果碧玉青石笔,擅自挥笔,给他写在了瑿玉山巅,层层耀光,方圆十里清晰可见。
李凝铁不声不响记了下来,便去杀了几只可怜灵兽,要他酿酒!
斩珀看着典籍之中,短短几字“得兴而归”。
哪里得兴?
明明是太帝真人一介武修,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斩珀方才对《天机传》的喜欢,全然变成愤怒,谁写的这些东西,除了原封不动的描绘了瑿玉山,那些幸甚至哉的感慨、言论、场景,通通胡乱桥接,移花接木,凑了个把酒言欢。
还有对待那些仙人尊者的态度,斩珀嗤之以鼻,根本不认。
更不用说麻里麻烦的点化什么灵泽圣人了!
斩珀皱起眉,抬手仔细翻看,忽然发现这《天机传》竟然只字未提仙府灵洞,皆是冠以“隐龙仙山”一名。
再细想他读过的《天机秘闻》,此“天机子”终日游历,四处论道,俨然一方师者,肃穆威严。
是了。
斩珀冷静下来,这典籍笔法陌生,绝不会是他熟知的人执笔。
或许是原本、原话传抄千百年,只留骨架与掷地有声之言谈,几经演变重塑,也不无可能。
而能够熟知瑿玉山,为他著书立传,吹捧他至此的,恐怕只有他本命法器碧玉青石神机仙笔了!
斩珀骤然想通关隘,自己都愣了愣。
神机仙笔伴他千百年,俱是喋喋不休的脾气,与他神魂相牵。
那日与十方寒铁剑打了来回,仙笔浸染他魂魄精血,呈天书尽三魂七魄,而后踪影全无。
他本以为这笔已经随他魂魄四分五裂,只能重新炼制,修行千年再续前缘。
想不到它不知待在何处,还能如此絮絮叨叨,让人知晓他的事迹,几经周转写成书页传承至今,想来也过得悠闲自在!
不过,斩珀哭笑不得的翻着书页,想到自己在青竹峰上,如何为寻得一名未曾见过的灵魂挚友,感慨万千。
谁知,全是仙笔作祟?
斩珀心情复杂,有失而复得之喜悦,又有恨不得把仙笔捉来火烤之愤怒。
他真想看看,这几千年未改脾气的花哨唠叨笔,到底怎么有脸胡乱编造他与那些性格不对付的修士交好的?
斩珀生前脾气本就乖张,谁都相处不来。
唯独沉默寡言李凝铁……
算了,不提也罢。
斩珀一腔欣喜盖过愁绪,循着云亦思的讲述,重新翻回书页,对通篇可能来自仙笔的胡言乱语,啼笑皆非。
终于熬到了下课,监礼殿弟子走得沉默寂静,唯独传音殿两位白衣弟子,仍是不肯与他们同道而行。
斩珀见人走了,像个好学弟子般扬声问道:“云长老,我对天机子颇为敬仰,哪里可以读得更多著作?”
云亦思紧拢狐裘,眼神欣然回道:“自然是天人山藏书之处,蕴典阁。”
这阁楼名字,斩珀耳熟,恰好是川菱约他子时三刻之地。
斩珀睁着一双稚嫩无辜的黑眼,乖巧点头,又问道:“今日云长老教导《天机传》,我对天机子恍然敬佩,好生好奇。不知是何人拾遗此书?仿佛他与天机子十分相熟。”
云亦思一脸孺子可教的笑意,温柔道:“天机子性情温和,与众仙友善,自是弟子繁多。这些书当然是由弟子整理抄录,代代相传。”
他哪里性情温和?又怎么会收麻烦的弟子!
斩珀心中如此想着,却乖巧点头,着实像一位受教的好学生。
他只叹云亦思连天机子姓斩名珀字善之号神机仙君都不知道,怎么又会知晓谁写的《天机传》?
倒不如先去蕴典阁,看看仙笔还唠叨了多少错漏文章。
斩珀想直接溜走,谁知齐子规在他身侧着实担忧。
“我看你在课堂上脸色不好,要不要、要不要找云长老瞧瞧?”
斩珀一心要去看看仙笔大作,“不了,我想去去蕴典阁。”
可齐子规的担心没散,再道:“已到膳食时间,怕是先用膳再去可好?你若是不去,怕会饿着。”
斩珀哪有心思吃饭,又回绝不了齐子规好意,忽然眉眼一挑。
“你龟甲带着吧?”
“带着。”齐子规一脸困惑,捏了捏腰际宝贝锦囊。
“云长老!”斩珀赶紧叫住远处只剩一角狐裘的云亦思,“齐子规有话要问!”
齐子规:?
留下了齐子规,斩珀循着天人山冰天雪地的仙庭,边走边问,往偏远清幽的蕴典阁去。
天人山终年覆雪,虽然看着冰天雪地,但他身着单薄白衫并未觉得寒冷,只觉这仙山仙术护佑了广袤雪山,使得弟子们不受风寒所苦,连空中细细飘落雪花,落在冰峰山脉之间,只做亭台楼阁飞檐装饰。
不过循着长廊走到尽头,斩珀就见到了一座藏于雪覆松针之下的典籍贮藏之所。
清幽雅致的黑色牌匾,龙飞凤舞的书写着“蕴典阁”三字。
斩珀拾级而上,刚迈入大门,就见到一位身着白衫的中年人,闭目养神,打着瞌睡。
他顿时屏气凝神,想悄悄进去。
谁知刚刚涉足室内,那位打着瞌睡的中年修士,猛然惊醒,抓着手中戒尺防备无比。
“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迥然有神的眉目,上下一扫,见到了斩珀一袭白衫,衣着单薄,身材瘦小,态度果断傲慢起来。
“你是传音殿新晋弟子?”他将戒尺拍得啪啪响,“未得箫主应允,你等弟子只准学堂读书,不准擅闯蕴典阁!”
这话说得威严无比,云长老并未提过。
既然不让他进去,斩珀便乖巧站在门旁,声音柔柔弱弱的说道:“师兄若是不愿我进去,那就烦请师兄,将书取给我。”
阁守竟然没有拒绝,开口就问:“你要什么书?”
斩珀眼眸漆黑,扬声答道:“与天机子相关的所有书。”
“笑话!”阁守瞪大眼睛,“你可知这蕴典阁上万典籍,都论天机子,莫说修道仙术,就是单纯记录天机子生平轶事的著作,都成百上千?”
斩珀现在知了。
生平轶事?成百上千?可真是他的好仙笔。
他心中震怒,决定炙烤仙笔时再烧三丈火,抬手就与阁守一揖。
“那就不麻烦师兄了。我这就去禀明云长老,功课太难,无法完成。”
说完就要走,阁守竟然大叫一声,“诶?谁叫你来的?你怎会在云长老手上有功课?”
上万典籍的仙笔唠唠叨叨,斩珀真的不想看。
他皱眉说道:“今日云长老授课,讲到天机子生平事迹,要我从蕴典阁挑选基本,熟读背诵,明日考教,既然不能随便进去,正好我也不用做功课了——”
“年纪小小,怎的如此不好学!”阁守骤然戒尺一拍,端起了先生模样,“快给我进去,若是不能背诵天机子事迹,如何做得云长老的弟子?!”
此人言辞凿凿,见斩珀不肯进门,还要伸手来抓。
斩珀痛苦非常,勉为其难的走了进去。
眉头紧皱不似作假。
他原以为,也就几本典藏,翻完了事。
上万本?成百上千?
没看完,就得里面的胡编乱造给气死。
蕴典阁极为冷清,斩珀步入楼阁,还能听到足底轻微脚步回声。
看似狭窄的蕴典阁,内里宽阔广博。
上千书架林立,尽是笔墨纸砚气息。
斩珀仿佛入了一层又一层天卷藏书之地,循着一盏一盏亮起的烛火,去看书册撰写的名录。
《话玉传音》《天人星象》《卜测阴阳》……
再走几步,就见到茫茫如烟海的《天机论学》《天机点拨灵泽录》《再话天机》……
众多“天机”,看得斩珀头疼欲裂,一看就是开山祖师灵泽圣人无比尊崇天机子,才会搞出如此多的典籍。
他不知灵泽圣人到底何许人也,但他们未曾见过,怎么这位开山祖师也能凭借一些纸面文章,将他推崇至今?
更可气的是,他的神机仙笔到底叨叨哔哔了几百年,才能给他造出这么多英伟形象来!
斩珀怒上心头,连握住碧玉青石笔的手劲都大了几分。
忽然视线一转,见到了一本《天机驭笔术》。
他福灵心至,取下这本术法典籍,翻开一看,里面浅显写着几个口诀,可让毛笔立起,驭使此等小物随意勾画。
斩珀略微看完,想起自己曾经练过的一些小术法,都如驭笔术般简单明了,他如此孱弱的躯体,凭借天人山的灵脉之气,驱使一支小笔,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于是,斩珀拿出碧玉青石笔,捏指作诀,“起。”
简单一声,他竟然真的感受到蕴典阁汇聚而来的灵气涌上指尖。
碧玉青石笔浮空飘荡,花里胡哨的笔身颤颤,显然不稳,对如今的斩珀,已是难得的助力。
斩珀默默念诀,定下了法则,“去找阁中最初的典籍。”
碧玉青石笔轻盈飞起。
一如他希冀般,颤颤巍巍的越过书架,往更深处冲去。
斩珀站在它的下方,哪怕临渊屠兽都没有如此小心翼翼。
忘却脑海的小术法,拖着这毫无神志的碧玉青石笔,反应得快倒是快,可那笔点完此处,又去那处,越飞越高,斩珀垫着脚都够不到最上层高高陈列的典籍!
他心中一急,直接凝神聚气,要让碧玉青石笔把顶层典籍给他薅下来。
谁知法诀出口,碧玉青石笔仿佛抗拒一般不受控制,直接撞出一声脆响……
糟了!斩珀唯恐碧玉青石笔受了折损,赶紧撤力,可惜,来不及了!
“哗啦啦!”一阵巨响,众多典籍落在地面堆成小山。
闯了祸的碧玉青石笔老老实实跌在典籍上层,还知道自己身娇体弱摔不得。
“你做什么?”阁守一声呼喝。
“取书之时,不小心……”斩珀站在书架旁,面对地面成摞的杂乱典籍,幽幽叹气,“不如今日我就回禀云长老,我的功课——”
“得做!”阁守竟然比他还关心云长老的教学成果,“今日要是完不成云长老的功课,你别想出去!还有,这些掉下来的书,必须给我放回原位,分门别类,少差一本,我都如实告知云长老:你不想学,你还想偷懒!”
阁守言语,好生恶毒。
斩珀记忆里的论道:互骂三天三夜,不欢而散,差点大打出手。
《天机传》里的论道:相谈极佳,把酒言欢,三天三夜论得对方心悦诚服,得兴而归。
斩珀:粉丝滤镜不可取!
V了,尊重卦象我做到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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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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