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主坐于池边,仍是将手中纸页放入澄澈池水。
字迹纷扰之间,斩珀顺势坐在他身旁,仰头出声说道:“师祖,昨夜青光袭来,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有一位青衫师兄,与薛长老一同遇袭,持剑伤人、判出师门的凶徒竟然是我师父……可我觉得,那不是师父。”
岑主提笔的手微微一顿,感慨回道:“确实不是。”
这等残魂记忆之中的往事,令岑主颇为忧愁,声音都迟缓了些许。
“你师父生性淡漠,但绝非伤人之辈。你做的这梦,应当是池水之中神魂寄托,要还你那句疑问吧。”
身处墓林多年的岑主,慈祥温柔,似乎没有半分惊讶。
山中乱象由神算而起,他也是一清二楚。
岑主声音平和道:“天机谶言与卜测占卦,一向被奉若圭臬,以至于失却了应有的趋吉避凶之用。当年一道天机谶言,谓之‘天象迥异,有弟子叛门’,呈天殿彻夜推演,算出的叛门弟子卦象与你师父有些相似,从那时起,就埋下了今日隐患。”
他手中毛笔停了停,笑出声来。
“谁知如今,天机子句句皆言:命理之说,祸则改之,福则趋之,偏偏你师父参悟天下万事,以谶言立身,受谶言所困,太笃定、太自责,叫旋之钻了空子。”
不过几句,斩珀已知岑主所想。
他于墓林深处,记录仙笔与墓林残魂所言,却不像旁的青衫一般,诚惶诚恐供奉,始终怀着趋吉避凶,以示预兆的初衷。
天机谶言推出叛门弟子与连竹相似,岑主仍是信奉人定胜天。
连竹躲避谶言之说,深居简出,反倒是给了寒尘这人可乘之机。
因缘际会,难以言语道清。
斩珀见岑主将纸页放入水中,清晰闪过一句“信命者怠,不服命者强”,稍纵即逝,片刻之后,被岑主录入了手旁长卷,算作新的谶言回应。
斩珀视线瞥向水池,不认为刚才句子会是仙笔所言。
他问:“当年的谶言,也是从青光中来,雕刻于石碑吗?”
“是。”岑主复又纸上落墨,幽幽长叹道:“可惜谶言石刻何等难懂,蜿蜒曲折字痕,百年未有几人能像你一般,随心读来。”
石碑字迹繁复多变,能冠以谶言痕迹,必定是弯曲盘旋能以读懂的密文。
岑主于墓林八十余年,能够依稀辨识得只言片语,不成句子。
唯有寒尘假冒连竹,连杀数人,叛出师门之后,他才细细想来,“当年谶言所论,许是我们想错了。”
岑主娓娓道来往昔之事,讲述着数十青衫,观星卜算抽丝剥茧,将当年叛门谶言一一解出。
说是谶言,也不过是列了几字“月满落,黄昏升,弟子叛”,参与解析推演的字句,洋洋洒洒写出十几册厚重典籍,最终在争论不休之中,得了一句——
满月落山之时,入呈天殿者,将会叛出师门。
彼时连竹,不过刚入呈天殿不久,得岑主赐予道名“铭之”,拜入岑主门下。
他于琢心幻境,观满月落山之象,推演星宿轨迹,卜出应纪皇朝有变,助得应纪皇朝平息内乱,天下太平之事,天人山人尽皆知。
天机谶言一经推敲,就挡不住闲言碎语。
虽然呈天殿青衫,日日推敲谶言,对此见怪不怪,但是连竹笃信命理,精通卜算,来回测了几次,选择避世不出,以免祸及他人。
岑主与斩珀说起当年,不过一语带过,斩珀却听得心有戚戚。
他垂眸看向水池,觉得自家仙笔语焉不详,不知道造了多少业障。
“师父若是不甘命定,就不该躲于山上。”
岑主闻言,点了点头,青色布条随之颤颤,“我亦是如此说他。区区九字,就断了他的命数,岂不轻率?”
“而后两年,他似乎想通了,便悄悄下了山去,隐姓埋名,助人颇多,已然不再介怀天机谶言,可惜、可惜啊……”
斩珀转头,见岑主专注于笔上书写,不再是落下字迹,而是画了一方门楣,一轮满月,好似与徒孙复现当年情景一般,在门楣之下,写出了一个“旋”字。
“可惜我叫他回山之时,恰逢十五月圆,那寒尘寒旋之,是他雪山半途救下的重伤少年,身世凄苦,父母双亡。”
“连竹应是算出了旋之命数,给了他如此道名——”
“旋之、旋之,迷途知返,事事可回旋……”
岑主将笔下图画,随手放入水池,眼前澄澈池水一晃而过,正是天人山暗红黑金的硕大立柱,圆月澄澈落于半山,照得“天人入世”四字透亮。
斩珀见得冷漠连竹,怀抱着虚弱的少年寒尘,徐步走来。
不多一会儿,池水荡漾,没了踪影。
他懂了岑主所说可惜。
可惜连竹下山历练,懂了命由人定,不能事事笃信谶言。
可惜这番大彻大悟,没能将一手救下的弟子,劝回正途。
可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之辈,叛出师门之时不但应验了谶言,还伤透了许多人的心。
池水澄澈,没了字迹,便将斩珀沉默容貌倒映于水面,眉峰微皱,只觉他与连竹确实是命定的师徒缘分。
他捡了一个拔剑相向的李凝铁,连竹捡了个恩将仇报的寒旋之。
都是路上大发慈悲,都没得过好下场。
“寒尘真的死了吗?”斩珀不得不问。
岑主专心致志书写,回答道:“众目睽睽,身死债消,卜测卦象也无法推算他的命理前程,应是死了。”
“他能身死,未必债消。”
斩珀知晓无数桃代李僵之术,寒尘能出入琢心幻境,又能伪造呈天殿密令,造出孽债层出不穷。
“我今日急着前来,除了想问清当年之事,还想传话天机子,助我抓出寒尘藏身之处。”
斩珀听完往事,就要去抓个死人,饶是岑主都惊了。
他双目遮蔽的眼眸,挡不住转头看来的视线,手中句子写了一半,竟然将笔递了过来。
“你想如何传话?”岑主饶有兴致。
斩珀接过笔,也不客气,“直言就行。”
他说直言,立刻寻了空白纸页,挥笔就论——
我已知幕后主使姓名,但我要知他所在,捉来处置。
无须神魂托梦溯及往昔,抛却恩怨因果,给我指明所在,刻写石碑之上便是!
白纸黑字,斩珀直白明了写着:我对寒尘以往恩恩怨怨、苦衷懊恼全都不感兴趣,少叨叨哔哔,给我刻石碑上,不许发话!
这等语句,比起昨夜更为嚣张。
岑主喟叹一声,“如此写来,你不怕天机子震怒?”
“我并非只写给天机子,也写给墓林徘徊盘旋不肯离去的神魂。若有一丝神魂,知晓寒尘所作所为,就该与我刻写石碑之上。”
斩珀拿起纸页,放入水池,视线盯紧池水,“若是没有,天机子也该刻给我看。”
否则,他的仙笔白做了千年的本命法器。
他如此肯定,岑主没有丝毫阻止。
纸页入水,仍是平静的散出了一圈一圈波纹,闪过无数字字句句。
斩珀凝视水面,掠过那些逐渐清晰的字迹。
——此子确无悔改。
——月满之时,仍在山中作祟……
——夫生者不善,夫死者尤可改?
断断续续,皆是墓林神魂所言。
斩珀唯恐漏掉仙笔传出只言片语,目不转睛的去追那些转瞬即逝的水纹。
“主人……”
突然,这两字模模糊糊,一掠而过,斩珀顿时惊喜,以为是仙笔掌控了字迹传讯之法,还未升起一丝夸奖,眼前又是一阵刺目青光。
炫目尖锐的光芒,宛如刀尖利刃,直炸斩珀眼眸。
他双手捂眼,痛苦非常,还能听到嘎吱作响的怪声,仿佛神魂筋骨都在这夺目青光之中四分五裂,要破碎成万千萤火,飘散于墓林上空。
斩珀猛然感受到一推,岑主凝重声音大喝一声,“退!”
他往后坠地般神魂震颤,惊慌睁眼。
斩珀从青竹峰东院熟悉的床榻醒来,视线一转,就见窗外耀眼青光,白日绽放,不止是蔓延呈天殿上空,而是布满了他视线所及苍穹,又浓郁粗浅有序,仿若仙人指路,引他往西看去。
斩珀翻身下床,抓起风雪刀,跑出青竹峰。
他心跳没能从墓林尖锐青光中平复,又被这天际清晰可见的青色光影,摄住心神。
这必定是仙笔所指,放弃了水池字迹、刻写石碑之法,亲自控制着外泄的灵气,明明白白给他指出了寒尘藏身之所!
寒尘必在山中,斩珀笃信不疑。
有了仙笔指路,他一路前行,竟然转入了话玉堂的小径。
他还未见到冷清僻静小院,就见章连寻揣着手,一脸烦躁的走了出来。
“章师兄。”斩珀出声喊道。
章连寻一脸烦恼,抬手拦住他,“莫去莫去,快跑快跑。”
“怎么了?”斩珀急切停下。
章连寻便说:“我正读着谬论兽送的信,这家伙立刻一声长啸,盯着天上青光就跑。今日奇怪,你也莫去话玉堂了,那儿离藏锋殿太近,免得出什么事,把你一起打了。”
避开祸事,乃是章连寻人生信条。
斩珀闻言,便知仙笔青影划去的西方,定指他未能去过的藏锋殿。
“藏锋殿在何处!”斩珀焦急询问。
“不就在那儿。”章连寻抬手一指天空,还和他叨叨起来,“你瞧这光奇不奇怪,怎么就跟手指似的,指尖刚好朝着藏锋殿大门……诶诶诶你干什么去!”
章师兄还没分享完奇闻异事,斩珀青衫身影就往指尖朝向奔去。
只剩下师兄在身后连连呼唤劝告,“你可别去藏锋殿那等地方,那里有许多——”
许多什么?
全都随着斩珀直追的脚步声,消散在风中。
青光隐隐与斩珀心有灵犀,他堪堪转过话玉堂小径,那头顶青云如同垂落,划拉出竖直痕迹,仿佛有青色群鸟归巢,只只直落藏锋殿大门。
藏锋殿隐匿于天人山僻静山崖,赤红发黑的立柱,层层林立,仿若困兽栅栏。
斩珀刚到门外,突如其来地面震颤,凌空飞来一片尘土,差点被乱石砸了个正着!
万幸,他抬手遮挡之时,一位赤红衣衫修士飞来格挡,挥去了伤人碎石。
赤衣垂眸看来,似要冷漠呵斥何人敢来藏锋殿,却见斩珀身着一袭青衫。
赤衣修士双目迥然,急切问道:“呈天殿的?此番天机诏令,灵兽发狂,可有传音?”
斩珀闻言,扬声说道:“天机子以青光所示——祸乱山门伪造呈天密令之人,就在藏锋殿中!”
他声量极响,盖过了地面震颤、碎石乱飞之声。
话音刚落,就听到殿中回应颇多。
“这般看来,灵兽发狂与此人有关……”
“快,布阵!”巨物跺地回响,连藏锋殿门外石栅栏都随着一抖,“护住灵兽,再抓此人!”
不过片刻,斩珀就见藏锋殿之难。
一头身形巨大的赤红鳞甲斗兽,猛然从殿中冲出,张狂扬蹄,将躯体上捆缚的绳索断开数截。
连连惨叫,从它身后传来,赤衣弟子握紧武器,不敢分神。
“何主出山未归,如何是好?”
“布出七星阵法,将灵兽困住再说——”
赤红衣衫弟子,群起而攻,齐齐挥出手中绳索,妄图再试一次。
然而,灵兽体型何等巨大,身覆坚硬鳞甲,身形如庞大巨牛,抬蹄踩碎了殿门外的石栅栏,它双角弯曲尖锐,口鼻呼出炽热浊气,双眼泛红嗜血,一看就不是轻易能擒住的模样。
斩珀心下一沉,拔出了风雪刀。
若是要拿下这灵兽,才能抓住寒尘,那可是难如登天,头上青影要是能再指得清楚一些,明晰一些,他就绕道而行……
许是斩珀所想,传去了仙笔之处,头顶如归巢鸟群的青影,越发窄小,纤细如丝的指向了藏锋殿大门右侧。
斩珀视线随之转去,见到大门右侧有一通路。
他还没能疾步前往,殿外鳞甲斗兽,忽然扬蹄,狠狠往右方猛然冲撞——
“啊!”
弟子惨叫层出不穷,现场碎石沙尘漫天飞舞,还有远处弟子惨叫之声袭来,“奔云豹也发狂了!”
“独角虎正在冲撞牢笼!”
哪怕他们的呼声压下了惊疑,显得声音如同通报一般此起彼伏,也掩盖不了这整座殿堂的混乱与慌张。
斩珀头痛无比。
他以为藏锋殿行事隐蔽,终日无人,谁知他们竟然圈养了如此多的灵兽,个个脾气不小。
“去寻安神草、汨罗香!”斩珀扬声大喊,也不挑三拣四了,“先将这群灵兽安抚下来,再行捕捉!”
稚子之声,犹如醍醐灌顶,震得赤衣弟子频频看来。
数位弟子手持绳索,控制斗兽,唯有方才护住斩珀的赤衣,眉峰一皱,往殿中奔去。
这硕大藏锋殿,最好能有这些东西。
斩珀焦急避让斗兽,试图往右侧小径走去,只恨自己不能施加几个定身术,将碍事的发狂灵兽给倒吊起来,免得它在这儿撅起蹄子耀武扬威。
然而,身形庞大的斗兽,仗着鳞甲坚硬,撞得四处飞沙走石。
它似是发现了斩珀这个万红丛中一点青,骤然停下了脚步,视线凶狠无比的盯着斩珀青衫。
鳞甲斗兽双目如牛,斗大血红。
它急切喘着粗气,铁蹄划拉地面,低声吠吠两声,竟然真的直冲斩珀而来!
斩珀挥刀相迎,还没触及斗兽弯曲利角,那斗兽如同撞上了一方看不见的墙垣,轰然摔倒在地,砸出巨大一声回响。
“长老!”
众多弟子惊呼,纷纷往藏锋殿右侧揖礼。
斩珀持刀一看,老态龙钟的卜算长老,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从小径走出,满脸神色凝重。
他抬手指了指晕过去的斗兽,“赶紧将它缚起来,关回去。”
赤衣弟子照做,手脚迅速的捆缚了斗兽,唯有方才去寻安神草、汨罗香的弟子,万分庆幸的说道:“幸好长老你在,连笼中的灵兽都安稳了。”
“不过是用了香草罢了。”
卜算长老手指掐诀,笑吟吟盯着斩珀,“还是这呈天殿青衫的法子,你们可要好生学学。”
一场混战之后,卜算长老笑意连连的叮嘱弟子,看管好灵兽,使得场面一度平息。
不过,他手中掐指推演似乎并未结束,仰头看向了天空直指而来的青色光影。
“如此看来,这天机谶言是早早预见了灵兽发狂,把你给叫来了。”
卜算长老面目慈祥,看向斩珀,“今日殿中着实大乱一场,你是要回呈天殿复命,还是要去看看灵兽?”
他的询问,没得斩珀一丝回应。
藏锋殿赤衣弟子,已经草草收拾了斗兽,互相扶持回殿疗伤,仅有斩珀站于原地,凝视卜算长老。
天空刺目青影,纤细如指。
那变幻多端,指过几次方向的影痕,偏偏、恰好、正是落在了卜算长老头顶。
斩珀信他仙笔,更信这眼前青光。
他见卜算长老噙着笑意,便收起了锋利刀刃,如同一位好奇灵兽的稚子,扬声说道:“我想瞧瞧灵兽模样,不知长老方不方便?”
孩童声音澄澈,眼眸真挚好奇。
卜算长老哈哈笑道:“方便,方便,你随我来。”
藏锋殿大门已被斗兽毁得稀碎,不少赤衣弟子,念诀修复,忙得不可开交。
斩珀行于卜算长老身侧,能够听清拐杖落地之后的一深一浅。
噔、噔、噔。
他们行至僻静之处,前方就是困兽之笼。
斩珀眼见许多赤衣弟子,繁忙的探看笼中排排沉睡灵兽,劫后余生似的,已然忘记了他扬言要抓之人。
他不近不远的停下了脚步。
卜算长老有所察觉,杵着拐棍眯着眼睛笑着问:“在这儿看看就够啦?”
声音慈祥,透着一如既往的亲切。
斩珀视线却往长老下盘一扫,“我还以为你每次握着拐杖,一瘸一拐,是因为躯体枯槁,命不久矣。原来……”
“寒尘,你的右腿还没好吗?”
卜算长老笑容依旧,微眯的眼睛仍是透着老年人的浑浊,垂眸盯着斩珀。
“也许,我该问你‘寒尘是谁’……”
他这话语迟疑,终是握着拐杖,站直了身子,“但你追寻天机青光而来,怕是没那么好骗了。”
斩珀与卜算长老,始终保持着一丈距离,待他再看过来,已是刀刃出鞘。
“没好。”
面前之人回了斩珀的问题。
他垂眸看向斩珀手上寒光四溢的刀刃,声音不是卜算长老垂垂老矣的声线,变得轻佻散漫,桀骜蔑然,说道:“濯风雪当年用的,就是你手上的这把风雪刀。此刀由薛昆锐于天人山万年冰川之下淬炼而成,冰寒彻骨,杀人不见血,刀锋破开躯壳,必然伤及神魂,天上地下唯有薛昆锐可解。”
卜算长老满是褶皱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了残缺丑陋的牙齿。
“你说,我去找薛昆锐,他肯给我解吗?”
仙笔:你看你看,我努力了,就他就他↓↓↓
斩珀:……看到了,你真的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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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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