伉俪情深?梁以柔心中暗哂,这位刺史大人的眼力,倒不如她所想的那般透彻。连他们这层夫妻关系是假都未能看破。
不过,这倒也印证了二人演技着实精湛,竟连官场老吏都能瞒过。
郭向韬见梁以柔并未接话,讪讪不敢多言,只赶紧抢过小厮手中的油纸伞,亦步亦趋、尽心尽力地为她遮雨。
既已亮明亲王身份,自然需在郭向韬府邸下榻。
郭忠的宅邸比之展鸿章的清寒宅院,堪称豪阔。乃是一座二进院落,南院为居住之所,分南、中、北三座厅堂,北院用作待客,是一处规模不小的园林,内有水池洲岛、亭廊桥榭,景致颇为讲究。
以一州刺史的身份而言,住在此等宅院,倒也无人能置喙什么。
府中婢女前来引路,带他们前往预备好的厢房。房间倒是宽敞明亮,陈设器具一应俱全。
梁以柔安置好随身包袱,见张承锦仍立于门边望着雨幕出神,不由开口道:“殿下,郭大人这宅邸,可比展大人那里气派多了。”
此话看似闲聊,实则意有所指——郭向韬是一个贪官污吏。
张承锦虽久居长安,但隐卫消息网罗天下,他对郭向韬其人亦略有了解。此人当年科考名列前茅,凭着实打实的才学和一张巧嘴,一步步擢升至此,绝非无能之辈。眼前这宅院,乃是张宣明所赐。至于他那副富态体魄,也非贪墨所致,实是家族遗传的肥胖之症。
“梁以柔,”他转过身,目光沉静,“为官之道,并非只有展鸿章那般清苦一种。亦有如郭向韬者,恪尽职守,于分内之事尽心,余者不多干涉。”
“那殿下您呢?”她抬眼望他,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身后连成珠帘,“您若见了不平事,会管吗?”
平州暴雨,水患成灾,若无人治理,只怕会枉死许多百姓。
“既入我眼,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他答得干脆,言罢便要转身离去。
行出几步,却又折返,叮嘱道:“雨势未歇,你今日就留在府中歇息,羽书会留下来护你周全。”
梁以柔敛衽应是。
少顷,棠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
“王妃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气。”棠梨一边将青瓷碗放到梁以柔面前,一边说道。
白汽氤氲,带着辛辣的暖香。梁以柔执起汤匙,随口问道:“是郭大人吩咐备下的?”
棠梨闻言抿嘴一笑:“郭大人哪能想到这般细致?这是王爷特意吩咐府里厨房为您熬煮的。”
她心思不如青黛细腻,并未察觉王妃与王爷之间那层微妙的协议,只觉得王爷待王妃甚是体贴,心直口快道:“王妃,奴婢觉得,王爷待您真是极好的。”
梁以柔舀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张承锦此人,心思难测,行事乖张。初时对她不乏警惕甚至杀意,昨日却能坦然地食用她剩余的饼饵……何等亲密的关系,才会不避讳对方入口之物?
梁以柔想不明白,亦不愿深究。眼下他并不拘着她,于她而言便是最好。其余诸事,暂且搁置一旁。
她将碗中剩余的姜汤一饮而尽。
初来乍到,又逢大雨,张承锦既言要去处置水患,定然不是虚言。想来此刻他与郭向韬皆不在府中。
恰在此时,羽书前来复命。
“羽书,你可知如今城内难民如何安置?安置在何处?”
“回王妃,先前入城的难民现下暂居于城东北的寺庙之中。今日新进的灾民,则安置在城门附近临时搭建的棚户区内,郭刺史已派人前往施粥发放干粮。”
“你可知郭刺史为何起初不愿放开城门?当真只因平州城小?”
羽书对此所知亦不详尽,平州城规模有限是其一,但其他缘由,他却不好妄加揣测。
梁以柔眸光微凝,压低声音:“可是因为朝廷拨发的赈灾粮饷未能如期足额到位?”
羽书闻言大惊。我朝虽亦有女官,但职位皆不高,鲜少涉足军政要务。王妃此言未免过于直指要害,若被有心人听去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他急忙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又谨慎地将房门掩上,这才低声道:“王妃慎言,此话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
梁以柔明白分寸。
羽书这才继续回禀:“朝廷确有拨发赈灾粮,但数额仅有三万石,分派至各受灾州府,到了平州已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眼下灾民每日能分得一碗稀薄米汤,已属不易。”
梁以柔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这世道,何以竟到了如此地步?
“圣人……不管吗?”
“十年前北疆一战,我大昭为求息兵,向北靖赔付了巨额银绢。自那时起,国库便常年空虚,此次能拨出这些粮米,已属艰难。”
又是北疆之战。阿耶阿娘与李家军拼死守护的黎民百姓,如今竟落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境地。梁以柔贝齿轻咬下唇,心中对张宣明的恨意又深一层。
她霍然起身,语气坚决:“羽书,随我出门一趟。我们去看看今日刚入城的灾民。”
屋外雨势较晨间稍缓,风却依旧猛烈。
棚户区就设在城门内侧不远处,只见难民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排着长队领取寥寥无几的米粥和个头小小的馒头。
人群中有稚子老妪,却因极度的饥饿与疲惫连啼哭交谈的力气都无,整个棚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余风雨之声。
梁以柔,心中恻然,必须设法解决粮食短缺的困境。
“羽书,你可知城中较大的米行有哪几家?”
羽书毕竟是初来此地,对郭刺史的官场之事略知一二,但这些市井商贾的细节却并不清楚。
一旁布粥的一位老丈听见他们的对话,主动上前答话:“这位娘子,平州城内现有三家大米行,恒裕粮行、丰禾米行,还有谷裕堂。”
“多谢老丈指点。”梁以柔道谢,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是还需等到晚上与张承锦商榷。
目光掠过那些麻木绝望的面孔,她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多难,总要为这些人争得一线生机。
羽书找了来这几家米商的情况,虽说只有几页纸,但梁以柔一边看一边分析思索了一整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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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锦踏着夜色回到府邸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晚风撞出三两声零丁脆响。
今日他与郭向韬几乎踏遍了平州城内外,最终选定在两山对峙的狭窄河段修筑防洪坝。此处河道收束,既能节省建材,两侧山体又可作天然屏障。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招募壮丁,赶在汛期前开工。
雨夜浓云蔽空,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浓稠的墨色。见厢房内灯火未熄,张承锦微感诧异——平日这个时辰,梁以柔早已歇下。
推开门的刹那,暖光如水漫出。少女穿着浅杏色寝衣,肘支紫檀案几,半边脸颊陷在交叠的臂弯里,鸦青鬓发散落几缕,随着清浅呼吸在烛光里轻颤。昏黄光晕将她的轮廓镀得朦胧,连带着满室空气都变得静谧。
张承锦立在门边静静望了许久,心口某处像是被莺羽搔过,泛起细密的痒。
自父王母妃薨逝,再无人为他留过一盏灯。
万家灯火煌煌,无一是为他而燃;千门万户开阖,无一人是待他而归。
今夜却不同。
他愿信她这一次。
信这抹暖色不是镜花水月。
信她不会与他为敌。
张承锦趋步上前,左膝微屈,左臂小心探入她膝弯,右手稳稳托住后颈。指尖掠过耳垂时,无意触到一片温软,动作愈发轻缓,如同对待即将熄灭的烛焰。
一支未及搁稳的狼毫自她指间滑落,他余光瞥见案上铺着的宣纸,却未急于查看,只垂眸注视着怀中人紧蹙的眉尖在移动间渐渐舒展,方稳步走向内间床榻。
他替她除却绣鞋罗袜,又仔细掖好被角。见一缕青丝缠在她唇角,他伸手欲将其拨开,不料指尖刚触及发丝,那双羽睫便猛地一颤,如受惊的蝶翼扑簌扬起,露出底下迷蒙的眸子。
意识尚未全然清醒,梁以柔恍惚望着帐顶浮动的纱幔,眨了眨眼,才将视线转向床沿的身影。
外间烛火透过屏风,在空气中浮动着难以言喻的氤氲。
张承锦悬在她鬓边的手尚未收回,二人因这俯身的姿势靠得极近,那股熟悉的甜沁桂香又萦绕鼻尖——独属于梁以柔的气息。
“殿下何时归的?”她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软糯,不似平日清泠。
张承锦非但未退开,反将那缕散落的发丝仔细别至她耳后,声线里藏着不自知的温存:“方才。见你睡得沉,便抱你上榻了。”
梁以柔却似忽然想起要紧事,倏然坐起身:“殿下,我有事想同您商量。”
张承锦随之直起身,二人视线平齐,静候下文。
“如今城中流民聚集,存粮却捉襟见肘。我查过几家米行的底细,想劝他们捐粮赈灾。”
桌上搁的那几页纸正是羽书替梁以柔搜寻而来的有关这几家米行的信息。
“以何名目?”
此事梁以柔早已思虑过。商人重利,若在施粥时彰其善举,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或可打动他们。
张承锦未置可否,只叮嘱:“出门务必带着羽书。”
翌日,梁以柔首选丰禾米行。这是平州最大的米商,若能说动许掌柜,余下两家自然好办。
店伙计见来了锦衣贵人,忙不迭迎上前。连天阴雨,生意清淡,难得见着贵客。
“娘子、郎君里边请!不知需要什么?”
“有笔生意想与贵行掌柜面谈。”
伙计闻言喜上眉梢,殷切将人引至上座,奉茶摆点心,又急唤人去请掌柜。
梁以柔轻抚茶盏,打量这间陈设雅致的厅堂。不过半盏茶工夫,便见一位身着绛紫襦裙的女子飒沓而来。
“妾身许宁,不知贵客光临有何指教?”女子声若击玉,眉宇间自带一段英气。
梁以柔含笑示意对方入座:“许掌柜快人快语,我便直言了。如今洪患肆虐,流民亟待救济。丰禾米行在平州声誉卓著,我想请您带头捐粮,助平州渡过此劫。”
许宁眸光微动:“敢问娘子是?”
羽书代答:“此乃煜王妃。”
许宁虽从未踏足长安,但作为商界中人,对一些显贵名号还是颇为熟悉的。
闻听此言,她立刻起身,向梁以柔行礼:“草民拜见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许掌柜以为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许宁抬头复又低下,面露难色。
梁以柔知她顾虑,续道:“捐粮并非全然无利。施粥之时,自会彰扬米行义举,为掌柜博得善名。我虽不通商贾,却也知于商人而言,名与利皆重。”
许宁沉吟道:“王妃……容草民斟酌两日。”
离开丰禾米行,梁以柔又访了另外两家米行,所得答复皆是需时考虑。
两日过去,第三日午时,郭府小厮送来一封联名信,正是来自三位米行掌柜。
彼时梁以柔正与张承锦用膳,她迫不及待拆信阅览,眉头却越皱越紧。
张承锦见她神色,问道:“有何变故?”
“米商愿捐三千石,但……”
她将信纸轻按在案,指尖泛白。
张承锦神色如常,这个数额早在他意料之中。
这些年来,朝廷苛捐杂税繁重,商业凋敝已久,米商亦是举步维艰。
捐米之举显然无法为米商带来实际利益。这些粮食捐给的是贫苦百姓,而这些百姓大多自给自足,并非米商的客源。无利可图,亦无名可扬,米商自然不愿慷慨解囊。
“现下唯有一法可试。”他搁下竹箸。
梁以柔急问:“殿下有何良策?”
“以捐粮换减税。”
梁以柔眸光一动:“殿下的意思是,让米商先行捐粮,待来年秋收后,奏请圣人减免其部分商税?”
见张承锦颔首,梁以柔忧心忡忡:“这般先斩后奏,圣人那边……”
张宣明显然嗜权如命,全然不管黎明百姓生计,怕是不会轻易答应此事。
“我自有计较。”张承锦将代表亲王身份的令牌递过,“持此物行事更为方便。”
玉牌入手生温,葱白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略带薄茧的掌心。
张承锦忽觉心口那点痒意又漫上来,这次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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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柔再访丰禾米行时,伙计不似前次热络,却碍于身份不敢怠慢。
“我寻许掌柜。”
小二神色闪躲,只当她来催粮:“王妃,答应的一千石米明日便送至……”
“我寻许掌柜。”梁以柔语气平和却坚定。
“您稍坐,小的这便去请。”
不料许宁这次倒是来得快,未等开口先叹道:“王妃明鉴,近年生意艰难……”
“掌柜且听我一言。”梁以柔截住话头,“今日所捐米粮皆登记在册,来年开春,煜王殿下将奏请圣上减免三成商税。若圣意不准,王府愿以岁俸补足。”
许宁心念急转。每年米行利润,近四分之一皆纳了税赋,若能减免三成……只是……
“空口无凭,娘娘何以取信?”
梁以柔取出袖中镌刻“煜王”二字的令牌:“此物,可令掌柜安心?”
许宁见状,再无犹豫,爽快应承:“殿下与娘娘心系百姓,草民敬佩!丰禾愿捐五万石米,明日便从仓中调运至赈灾棚!”
梁以柔满意离去:“回郭府。”
羽书好奇道:“王妃不去另两家米行么?”
“不必。”梁以柔捻着袖中令牌弯唇。
不出几个时辰,另两家米行的信函接连送至,皆愿捐粮,各四万石。梁以柔早前观察便知,这三家米行既是竞争对手,亦是利益同盟。丰禾米行既已答应,消息自然通达另两家。
米粮的问题解决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是落地,梁以柔望向渐沉的天色:“殿下今夜仍不归府用膳?”
棠梨答是。
连日修筑堤坝,招募壮丁、勘定图纸诸事繁杂,张承锦常忙得无暇用餐。
“让厨房备几样菜,晚些我们给殿下送去。”此事多赖张承锦献策,梁以柔决意当面道谢。
郭府厨子手艺精湛,依嘱备好三菜一汤,梁以柔仔细装入食盒。
雨夜路滑,梁以柔未让棠梨跟随,只带了羽书。
羽书性子活络,边走边道:“王妃,殿下见您亲自送饭,定然欢喜。”
欢喜?张承锦这般矜贵傲慢的天之骄子,怎会因她送饭而心生喜悦?梁以柔此举,不过是为答谢他的援手,求个心安罢了。
河畔工棚连绵,张承锦的那顶在最里处。帐外无人值守,梁以柔径自掀帘而入。
帐内除张承锦外,郭向韬亦在。
“下官参见王妃娘娘。”郭向韬赶忙行礼。
梁以柔微微颔首。
“王妃与殿下必有要事相商,下官先行告退。”郭向韬识趣退下。羽书放下食盒后亦随之离去。
帐内只剩二人。梁以柔道:“殿下想必还未用膳,我让府中厨子做了几样小菜,殿下趁热用些。”说着便打开食盒,将菜肴一一摆出。
张承锦执箸用餐。
梁以柔缓缓道明:“午后我依殿下之计与米商洽谈,他们已应承捐粮,共计十三万石,足可解平州燃眉之急。”
“此番多谢殿下指点。”
张承锦执箸的手顿了顿,凝视她片刻,方道:“不必谢我。是你亲自奔波,说服了他们。”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她心弦被轻轻拨动,好像又被他的话触动了。
明明他的功劳居多,他却不邀功,也没有轻视她的付出。
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纨绔寡情。
张承锦吃相好,速度却不慢,不多时菜肴已用尽。
“走吧,本王送你回去。”
“今日堤坝事务可是已经忙完了?”
往日他总要忙至深夜。
“未完,但可明日再续。”
梁以柔:……
来时天光尚存,此刻已是漆黑一片。张承锦提了一盏风灯,两人并肩而行,共执一把伞。
雨后道路泥泞难行,河边小径更是湿滑。
梁以柔步履微小,张承锦配合着放缓脚步。
了却一桩心事,梁以柔只觉步履也轻快了些。回程路长,总需些话语打破沉寂。
此时二人正行经一片林地。急雨敲打着阔叶,噼啪作响,溅起的泥浆混着腐叶气息弥漫在潮湿空气中。梁以柔仍在思忖如何开口,脚下忽被盘根绊住,整个人向前踉跄摔去。
“当心!”
殿下的性格是比较傲娇的,即使现在喜欢以柔也不会轻易承认,需要一个契机,点开他的恋爱脑属性[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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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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