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 轩辕澈时不时会被无极真人叫走,其余时间两人便会腻在一起,不是练字画画便是练功。
其他的暗部众人无人敢上前打扰, 荀柳也未对暗部的事情太过好奇,因为她知道作为暗部扶持的新主, 轩辕澈能带她进来已经算是赋予了特权, 若她还不知趣的凑这些不该她凑的事情, 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两天时间过去,他们不能再继续耽搁了, 还有五日便是年关, 起码在大年夜之前,轩辕澈必须要赶回京城才是。
于是一行人告别了无极真人等人便出了谷, 龙叔龙嫂早已经将马车和路上需要的干粮和水准备好,四人一出了明月谷便直奔京城,之前为了救她轩辕澈只带了暗部中人,对留在青州的皇家随从和外界只谎称身体不适拒不见客,为此莫离也飞鸽传信给了留在青州的负责掩护的同伴, 命其带领皇家随从一同出发,待路上再找机会与他们会和。
而自从队伍会和之后,荀柳便也恢复了二皇子“救命恩人”的身份, 二人自然不能再继续同坐马车, 并还无所顾忌的腻歪。
在大局未定之前,他们的这层关系只能继续隐藏。
因此这一路上赶了几天的路两人也未曾见上一面, 即便是要说个话也只能由下人代传,或是相互隔着车帘。
这让荀柳觉得十分不自在,因为即便是以往在碎叶城作为姐弟时,她也未曾这般被束缚过。
但她知道, 轩辕澈不愿在人前与她过于亲近是因为不想她被萧党针对,即便无奈,但为了不成为他的拖累,她也甘愿忍着。
如此这般,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他们终于到了京城。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儿,京城里千家万户门口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即便天气寒冷,但晚间闹市不休,小儿成双结对的抓着糖人儿和冰糖葫芦在热闹的街巷中奔跑嬉闹。
轩辕澈此次进京低调,特意提前吩咐了地方官员不用大动干戈,一行队伍只选了侧路绕过了正值夜市的主街区行去。
但即便是这般,侧街的热闹也可见一斑,荀柳只将车帘掀开一角,观看着周围市井生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年,但她却一直被困宫墙之中,从未认真欣赏过京城的风土人情,现在想想她当年出宫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好见识见识古代一国首都的风貌,但如今她见到了,反倒没多少心情欣赏了。
轩辕澈作为皇子,本应该和大皇子和太子一样住在宫中,但因为其经历特殊,自从回朝后也遭遇争议不断,萧皇后母子更是明里暗里与其不和,惠帝便另赐了一座府邸让他居住。
等一行人到了府邸时已经是深夜了,荀柳本以为惠帝收到了她和轩辕澈入京的消息,最早也应该是次日宣旨入宫,却不想宫中收到他们即将入京的消息,却早已派了小太监等在门口。
这竟是连给他们梳洗休憩的时间都不准备给,便要让他们直接进宫?
荀柳心中升起了一股十分不好的感觉,她刚下车,正好看见前方小太监正凑近轩辕澈的马车正对他说着什么,只见轩辕澈表情未变,却对那太监十分温和的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那太监便恭敬的行了行礼,又坐上了宫中车马离开了。
这时候莫离走过来对她道:“姑娘,皇上召见您和公子即刻入宫,公子请您上他的马车。”
果然如她所想。
荀柳稳了稳心,看了一旁的莫笑一眼。
莫笑安慰她道:“我会在府里等着姑娘。”
荀柳冲她点点头,便跟着莫离上了轩辕澈的马车。
两人只带了莫离一人,一上车没了碍事的旁人,荀柳便立即问起进宫的事情。
“小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惠帝会召我们进宫?”
还在明月谷内时,她曾听莫离和莫笑谈起过京城的事情,多少得知萧党会在他们回京之后有所动静,但她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轩辕澈看着她目光微闪,伸出手抚了抚她的侧脸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阿姐,阿姐莫要生我的气。”
荀柳心中的感觉越加不祥,“什么事情?”
轩辕澈幽幽叹了口气,“三日前,钱江、金武和王虎三人被缉拿进刑部大牢,萧世安查出了五年前邵阳城劫尸一案的部分真相。”
“你说什么?大哥二哥三哥他们……”
“阿姐不必担心,刑部尚书曹大人为官公允,他们三人这五年也算于西关州有功,所以只是暂时被收押,并未受到什么严刑拷打。”
但即便如此,荀柳心底还是一惊,虽然她心中早已猜测会是萧党所为,但一听到与邵阳城之事有关,心里还是忍不住震了震。
“那你说的部分真相……又是什么意思?”
轩辕澈微微一笑道:“萧世安确实调查到了当年邵阳城劫尸案有金武等人的参与,但当年除了参与劫尸的邵阳城百姓,剩下的那几个见过你我和金武等人的几个士兵早已被暗部除去,孟伯母和邵阳城那边我也早托人打点好,萧世安定无法从那些参与劫尸的百姓口中获得真相,唯一的途径便很可能是曾认识金武的同僚士兵,我猜,父皇也无法断定当年之事的真相,所以才会着急传我们进宫。”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要传我们进宫当面对质?”
荀柳心中一凉,却见轩辕澈淡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并未觉得前路多艰险一般。
“阿姐只需一口咬定我们是在龙岩山脉里才遇到金武三人,此行便不会有事。还有出宫的事情,阿姐可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要怎么说?”
荀柳喉头忽而哽了哽,低声道:“我记得,只说云贵妃自愧云家反叛之事**而亡,临走前将你托付给了我和彩芝逃出宫……”
轩辕澈赞扬的点了点头,脸上一派淡然,但却让荀柳看着心中泛涩。
大年二十九,过了今夜便是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儿,自己的儿子替自己暗查官腐,才刚遇刺杀、大病初愈不久,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慰问,不是关心,却是大半夜召进宫兴师问罪,这世上的父亲有谁能比惠帝做的更失败?
她心中冷冷一笑,却对面前的少年满是心疼。
或许是见不惯他一提到关于惠帝的事情便故作满脸的麻木淡然,或许是几天以来好不容易等到的独处机会,她忽而主动探了探身子抱住他清冷的胸膛。
“小风,你若是想恨想骂,尽管说出来就好,在我面前不必憋着。”
轩辕澈没料到她会这般做,一时间有些怔愣,半晌听到她这么说神色复杂的同时又不禁觉得好笑,正打算说话却又听她抱着自己道:
“你父皇是个王八蛋,这是不少人公认的事实,但成为王八蛋的儿子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也犯不着因为这件事难过,对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其余的权当他是个陌生人就好,知道吗……”
此时夜深,马车外大街上热闹已散,车内安静非常,他低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那颗小脑袋,心脏处的某处空缺被慢慢缝补上,许久,他才伸出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肩膀。
“阿姐,谢谢你。”
若不是你,或许我早就成了那烂泥中的一尾鱼,此生不幸缠身,怕连呼吸都痛入心扉。
大约一刻钟后,两人终于到了巍峨的皇宫大门。
任是皇子,但进了宫门后也需步行,所以莫离便照看着车马等在了宫门口,荀柳二人则由早已等在门口的宫人引路。
荀柳记得这里,五年多以前逃宫的那一幕仿若昨日才发生,她甚至还记得当时躲在马车底部遭受盘问时那心跳剧烈的感觉。
殊不知,这一晃竟快六年过去了,她却还有重新踏入这里的机会。
她跟在轩辕澈身后,只见前方小太监提着宫灯将他们引到了一处高大巍峨的宫门处,抬头一看,只见只上书三个镶金大字“泰明宫”。
这是惠帝的寝宫,内设有御书房,也是他最常私见朝臣的地方。
而此刻殿内灯火通明,守在宫门口的宫人一见他们来了便立即进去禀报,荀柳只闻殿内寂静非常,不用猜便是个等待他们的大阵仗。
她看了轩辕澈一眼,见他目光沉定,先她一步迈进了门,她便也稳了稳心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去她便看到了上座一道明黄的影子,碍于礼数,她只能微微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但殿中的人她大概也认了个清。
上座那道影子自然就是惠帝,她还是宫女时也曾远远的瞥过几眼,大概也认得他的长相,只是相比五年前那个气宇轩昂的一国之君,他如今面色青黄,身子比以往富态了不少,不过从眉眼之间还能看出其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样子,只是比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她如今却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两个字“颓败”。
谣传惠帝晚年迷上了求仙问道之术,妄想久霸帝位,但却不想越是如此折腾,他的身体却越是折腾不起了,看样子已然是多多少少染上了病。
且听说这引惠帝走上修仙问道之路的道士便是萧世安私下推荐的,恐怕就不知这里头还掺和着他的多少心思了。
而若忽略身周伺候的宫人外,那站在惠帝下首身穿官府面续长须之人,应当就是萧世安箫相爷了。
她如此想着,随着轩辕澈对惠帝行礼问安时,也跟着规规矩矩的跪了下来行礼,“罪奴柳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这一句主动交代了自己的宫女身份,倒是使得惠帝惊讶的挑了挑眉,不知情绪的哼了一声,“你倒是聪明,在那么多人跟前死咬不认,如今到了朕跟前却肯老实说了?”
“罪奴不敢。”
惠帝看了她半晌,又扫了轩辕澈一眼,脸上依旧不辨喜怒,“哦?朕倒是看你的胆子挺大,你拐了朕的皇子出宫,一路上又做了诸多‘好事’,可想过有今日?”
轩辕澈面上无波无澜。
荀柳却心中一凛,明白这便是要进入主题了。
她正了正脸色,装作不明道:“皇上息怒,奴婢确实有罪,但不知皇上说的一路上……指的是何事?”
“小小宫女竟还装作无辜?”这时候一旁的萧世安忽而嗤笑了一声道,“邵阳城百姓早见过你二人在城门联合金武三人劫云峰尸体,还不如如实招来?”
这萧世安果然狡猾,明明未拿到证据,却故意口头炸她,这件事若不是小风提前做了准备,不然还真被这老鳖孙得逞了。
她心里一嗤,脸上却满是恐慌着摇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邵阳城?这位大人,邵阳城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去过,云峰奴婢确实知晓,但奴婢与他无亲无故为何要冒死劫他的尸体,更勿论当年奴婢带着二皇子一路逃亡,五年前二皇子才不过十二岁的少年,他如何能跟奴婢一介女流做到这般骇人之事?”
她说着眼角含泪,冲着惠帝重重磕头,“还望皇上明察!”
惠帝却只靠坐在帝位上不语,一双眼睛却暗涌锋芒,似乎在斟酌两人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萧世安见此面色愈冷,“还在狡辩,金武三人现已被押入刑部大牢,早已对你们五人行事供认不讳,柳絮,若你肯说实话,皇上仁厚,或许还能对你从轻发落,不然的话……”
他语气里尽是威胁,荀柳心底却越发坚定,装作慌急道:“皇上,我真的没有啊皇上,您不相信奴婢,却还不相信您的儿子吗?”
她说着看向一旁的轩辕澈,只见他此时低垂着眼,神色受伤而哀苦,竟不知是不是跟着她演出来的,她看着心中一疼,眼角泪意竟真切了几分,字字带着悲愤与委屈。
“自云家反叛之事发生后,贵妃娘娘时常暗自垂泪喃喃自语,奴婢记得她死时那一日曾对奴婢与彩芝二人说萧副统领想要二皇子的命……”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萧爱卿。”
萧世安神色一惊,刚准备阻止,却被惠帝伸手一拦。
在听她提起云贵妃时,惠帝莫测的神色这才有了一丝松动,“你继续说。”
荀柳垂眼哀伤道:“贵妃娘娘便托付奴婢二人带着二皇子逃出宫,她还曾对奴婢们说,只希望二皇子一辈子只做平凡人,再莫要踏入宫中一步,这些年来二皇子虽与奴婢颠沛流离,但却从未怨恨皇上一分,奴婢只是一介女流,不懂什么皇家之事,只是奴婢不明白,二皇子已经足够小心做人,却为何还是要遭受这么多坎坷?金武兄弟三人是奴婢和二皇子躲逃在龙岩山脉中遇见的,他们那时浑身是伤,奴婢和二皇子见之不忍,确实照料过他们几天时间,后来便因此义结金兰,后来又到了西关州遇到了靖安王,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奴婢发誓句句属实,绝无欺骗。”
“皇上,老臣……”
萧世安见惠帝神色竟然似是被荀柳说动,便心底一急,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见惠帝给自己投来了个不耐的眼神。
国之首相,又是一直以来盘踞在朝中的天子第一近臣,萧世安自然明白此次先机已失,他心中衡量了片刻,虽心有不甘,但还是选择退一步,让在了一旁。
也怪族中门下那些人无能,这么久了竟连一样真凭实据也未弄到,好不容易抓来三个嫌犯,近年却一个比一个功绩大,口中也一致咬死了不认与轩辕澈二人共同犯过事。
这云家果然是他一生之敌,当年只疏忽留了一根野草,今日却已经处处扎得他心口犯疼。
惠帝此时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张曾经艳绝京城的笑靥,经荀柳提醒,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竟许久未曾想起她了,但蓦然想起时,他竟还记得当年自己还是皇子之时,与她月下相拥的心动喜悦。
他忽而看向一旁的二儿子,见他眉目间竟与她越发神似,只是眼前的这双眼睛就像当年她死之前,对他充满了哀怨与恨意……
恨意?
他心底一惊,立即细细看去,却见那双凤眸里只有愁闷与哀戚,那抹恨意似是他方才眼花了。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下头三人只见扫了几圈,忽而又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澈儿。”他忽而开口道。
轩辕澈立即上前,“儿臣在。”
“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回父皇,是真的。”这回答仍旧温润非常,让人品不出任何戾气。
惠帝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又问:“那父皇再问你一句,当年你舅舅与昌国勾结叛国谋逆,朕派人斩他首级抄他九族,你觉得朕做的对是不对?云峰,该不该死?”
荀柳瞳孔一缩,十指紧扣着手心,逼自己别去看他的脸。
惠帝,轩辕敬,他竟能对自己的儿子狠心至如此地步?
亲母惨死,九族被灭,世人都道不公,他却因为自己的私欲,竟要逼着儿子当面认同他的欺世盗名?
妈的,妈的!
她怕自己忍不住要站起来杀人,十指便扣得越来越紧。
他一定心里很疼吧,一定很疼的……
荀柳眼角犯泪,紧咬着唇不说话,直到听他轻却掷地有声道:“父皇无错,云峰叛国,该死。”
那语气明明坚定,但她却听到了掩藏其中的那一缕麻木至心的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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