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云动,明月半掩,夜色不知不觉晦暗下来。
屠老八打了个大哈欠,蹲在地上昏昏欲睡。
一旁同样蹲着的时榆劝道:“要不你先回去吧,跟着我累了一夜,你放心,酬金到时候一分不少。”
屠老八迷瞪着眼道:“那不行,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深夜来这陌生的山庄本就危险,我还是陪着你把花摘了再一起回去吧。”
深山老林她都一个人呆过,何况……
赤焰感知到她的心意,从腰上的荷包里探出头来,红底黑珠的蛇眼在夜色里散发着奇谲瑰丽的幽光。
她还有小红。
时榆摸了下赤焰的头,赤焰听话地溜回口袋里继续睡觉。
不过屠老八如此讲义气,时榆心里还是挺感动的,于是学着那些江湖人的样子,握拳抵了一下屠老八的肩膀,道:“兄弟,够义气!下次有生意还找你。”
屠老八被她说得方脸一红,羞赧地直挠脑袋,挠着挠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让他汗毛倒立。
抬头巡视,忽然发现左前方的树荫下,不知何时多了道黑乎乎的身影。
屠老八吓了一大跳。
时榆见状,不明所以,拉住屠老八问:“怎么了?”
屠老八伸手指着树荫,小声提醒:“那边好像有个人。”
时榆立即警惕地摸向荷包,抬头顺着屠老八所指的方向望去。
“谁!?”
浓荫深处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一身玄衣,脸戴恶鬼面具。
“王……”时榆起身,想起一旁的屠老八,忙改口道,“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闻祈没说话,恶鬼面具下的黑眸沉沉地盯了她一眼,转而乜向屠老八。
时榆心头一跳,不明白闻祈为何会对屠老八充满敌意,忙解释道:“公子,这位是黑市的掮客,是在帮我……”
屠老八也感受到了闻祈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意,慌忙从地上跳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咻——
一支弩箭冷不丁地从背后射进屠老八的胸膛,露出血淋淋的箭头。
时榆的话堵在喉中,震惊地看着屠老八,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缓缓地从她面前倒下去。
“屠大哥!”
时榆刚准备去拉屠老八,闻祈一个箭步冲过来,揽着她的腰滚入旁边的花丛中。
与此同时,无数道弩箭从暗处向他们射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时榆大脑一片空白,宛如木偶般呆呆地被闻祈带着躲闪。
咻!咻!咻——
弩箭如密集的蝗虫,直逼他们而来,前面已经没有遮挡的地方,眼看着弩箭即将穿透他们……
时榆只觉头皮发麻,本能地转过身抱住闻祈,闭紧双眼。
不能死!
阿初不能死,她说过要护阿初一辈子的。
然而,等待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唯有耳边凌乱劲风扫过,紧接着响起杂沓脚步声和一阵激烈的铿锵撞击声。
时榆的心砰砰直跳。
她听见有人在喊:“王爷,快走!”
时榆迅速睁眼,余光瞥见他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十几个暗卫,地上乱七八糟地躺着被斩落的弩箭。
时榆还紧紧地抱着闻祈,像个护崽子的母兽。
闻祈缓缓低下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怀里的人。
又一波暗箭袭来,暗卫们挥刀格挡,大声催促:“王爷快走!”
闻祈拉着时榆起身往外走。
时榆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陷阱。
而她,则是那个引闻祈来的饵。
才走没两步,躲在暗处的埋伏纷纷现身挡住他们的去路,暗卫们很快与他们交上手。
时榆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花圃,夜婆罗已经彻底盛开。
双方对战激烈,没人注意到那棵夜婆罗。
“你等我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甩开闻祈的手,飞快地奔向花圃。
刚碰到夜婆罗的花茎,斜刺里突然射出一支短箭,时榆闪身躲避。
与此同时,另一支短箭从她避让的角度射过来,时榆避之不及,手臂被划了一道。
低头一看才发现花圃底下设置了机关,只要踩上去就会触发暗箭。
这庄园里果然处处都是陷阱。
时榆强忍着手臂的疼痛迅速摘下夜婆罗,一转身撞进闻祈聚集着怒意的眼底。
时榆知道自己此举无疑是在拖闻祈的后腿,可这夜婆罗是真的,都到这地步了,绝对不能放弃。
“过来!”闻祈咬牙。
时榆赶紧捏着夜婆罗返回到他身边,闻祈一把拉住她往外走。
乌云蔽月,夜色彻底暗下来,浓的似墨。
凌乱的脚步,急促的喘息,兵戈的撞击与弩箭划破夜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气。
暗卫护着他们且战且走。
忽然,闻祁停下,看着拦截在前方的河域皱了下眉头。
没路了。
时榆忽然明白了对方为何要将闻祁引进山庄里来,这山庄里的每一“景”都是迷障,不仅可以用来埋伏,还可以用来困死他们。
幸好她自小进山,方向感极强,只要她走过的路,只一眼便会过目不忘。
“走这边!”她反抓住闻祁往另一个方向走。
在她的带引下,暗卫们顺利地杀到了山庄门口。
门外阴影里,停着一辆双驱马车。
上了马车后,闻祈见时榆脸色煞白地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臂,皱了皱眉,嫌弃地甩开她的手。
时榆嘶了一声,看向闻祈。
闻祈睨着她,语气冷淡:“为了这破花连命都不要了,真是愚蠢。”
“它不是破花。”
伤口火辣辣的,时榆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她抬头,倔强地望着闻祈:“它能解你身上的断魂霜。”
闻祈一怔,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似白莲一样的东西,微微晃神。
突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时榆的手正捂着伤口,一个没留神,重心不稳,身体猛地向门口栽过去。
闻祈见状,眼疾手快地将人拉回去,由于用力过大,一把将时榆拉进了怀里。
时榆倒在闻祁怀里,惶急抬眼,正好撞上闻祁垂下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齐齐僵住。
车内寂静无声,唯闻马蹄哒哒,车轮辘辘。
时榆望着恶鬼面具下的眼,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一时怔住。
不知过了多久,面具下方的棘突喉骨忽地一滚。
时榆恍然惊坐而起。
闻祁也将目光移向他处。
车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冷香的血腥气。
闻祁皱眉,转头看了一眼时榆的手臂,天青色的水袖上血迹斑斑,几乎被血彻底染红,手臂外侧有一道撕裂开的暗红色口子,内里的伤口若隐若现。
闻祈反手向后拍了一下身旁的厢壁,厢壁上唰地弹出个暗匣出来。
暗匣里齐齐整整地放着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还有两叠绷布。
时榆目光微微一闪。
这些应该都是创伤之类的药,闻祈连马车上也备着,可见他此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受伤。
“坐过来。”闻祈声音冷淡道。
时榆听话地挪回闻祈身边。
闻祈拿出一瓶红色的瓷瓶打开,正要往伤口上倒,发现时榆穿的衣服有些多,层层叠叠地将伤口正好掩住,若是硬扯反而会撕裂伤口,也不方便包扎。
“脱衣。”
“啊?”时榆一脸震惊,看闻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茫然。
闻祈乜着她,神色漠然:“不脱衣服怎么上药?”
她的伤在上臂,袖子是撸不上去了,只能露出肩膀。
“……”
时榆哦了一声,赶紧低下微微发烫的脸,手忙脚乱地解开腰侧的几层系带,然后缓缓扯下右侧衣衫,露出半边削肩出来。
那一片冰肌玉骨很快勾住闻祈的视线,更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浅青兰花柯子下的一线天壑。
若隐若现,竟比以前更丰满些。
见闻祈迟迟不动,时榆抬头看他。
闻祈迅速挪开目光,冰凉的手指托起时榆的手肘,将药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那药不知是什么成分,洒上去很快被血融化,渗入伤口中,而后便掀起一层灼烧般的刺痛,疼得时榆很快又冒出一身冷汗来。
见她痛得说不出话,闻祈冷哂道:“你若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府里,不出来惹是生非,就不会受这罪。”
时榆咬牙忍着。
今天确实是她连累了闻祈和他的手下,她无话可说。
闻祈见她尽管痛得全身发抖,可手里依旧紧紧抓着那朵夜婆罗,泼冷水道:“以后别再做这些无畏的事情,断魂霜无解。”
时榆愣了下,转头看他,“诸葛公子同你说了?”
闻祈沉声道:“都是些不省心的。”
时榆怕连累诸葛追,连忙抓住闻祈的袖子解释:“不怪诸葛公子,是我缠着他说的。”
她暂时不打算解释断魂霜解药的事情,说了闻祈也不会轻易相信,还是待她将断魂霜的解药做好了后再告诉他。
闻祈垂眸看着还抓着他袖子的柔荑,细白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
“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以身涉险。”
时榆重重点头,“当然有关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你还是我的阿初,我一定会让你想起过去的。”
阿初阿初,这个名字就该随着那段不堪的过去,一起灰飞烟灭!
闻祈周身戾气顿生,手上一用力,打了个结。
“本王姓闻名祈,不是你的阿初,以后不准在本王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时榆疼得直打哆嗦,怨怒地瞪着他,“可你就是阿初,你的脸和你身上的伤痕骗不了人。”
“是吗?”
闻祈气笑了,恶鬼面具下的眼冷幽幽地盯着她。
时榆觉得这眼神比她的小红还要可怕百倍,被这样看着……她有点怀疑,这面具下的人,和那个温柔的阿初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时榆缓缓松开手,双肩微微塌下。
是她错了吗?
她心里一时乱极了。
闻祈看了一眼时榆缩回去的手,心中更多了一阵莫名的烦躁。
片刻后,他瞥去一眼,见时榆还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头顶,发髻上面没有任何装饰。
他目光转向车外,手指摩挲着袖袋里的木簪,木簪表面光滑,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遍。
他隐约记得当初雕刻完这个木簪时,因为太廉价还害怕时榆不肯接受。
回去的路比来时颠簸,可能是马车的缘故,时榆在摇摇晃晃中出着神。
忽然,一根熟悉的桃木流云簪递到她面前。
时榆定睛一看,好像她的桃木簪。
她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头上空空如也。
接过桃木簪又细细看了一眼,确实是她的那根,不由得奇道:“我的簪子怎么在你手上?”
闻祈冷笑着反问:“你说呢?”
时榆仔细想了想,这簪子她宝贝得很,每日都戴在头上,如今却到了闻祈手里。瞧他如此生气,定是有人趁机拿了去,故意引他去的绿柳山庄。
脑海里突然一闪,想起昨夜刚进入黑市时,她迎面撞上的那个蒙面妇人时出的问题,一定是当时她蹲下帮那妇人捡东西时被对方顺走的。
原来从那时她就被人盯上了。
不,应该是更早,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大樊楼的事情还是被人知道了,不然对方也不会利用她引闻祈入彀。
只是,闻祈为何会亲自来救她?
自己对他来说难道不应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
她刚想问问闻祈,忽见闻祈神色一厉,目光锐利地紧盯着车帷。
下一瞬,一支弩箭咻地一下破帘而来,锵得一声钉在闻祈旁边的箱壁上。
时榆呼吸一滞,呆呆地望着那只还在嗡鸣震颤的弩箭,再近一分,那弩箭钉下去的就是闻祁的头颅。
外面传来崔七的喊声:“长丰,你们护送王爷先离开,我来断后!”
长丰立即扬鞭驱马。
“驾——”
马儿嘶鸣,扬踢狂奔,马车再次剧烈颠簸起来。
时榆向后仰,下意识张开手去抓东西,然而为时已晚,整个后背控制不住地向车厢上重重砸去。
就在这时,一只猿臂稳稳托住她。
“坐稳了!”闻祁沉声道。
时榆抬头,闻祈依旧保持他那八风不动的坐姿,面具下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似乎早就对这样的境遇习以为常。
许是因为这样,他将生死看得很淡,周身透着一股从容。
记忆中的阿初不是这样的,还在昏迷中的他听见自己要被抛弃,也会挣扎着拉住她的手,恳求她别抛弃他。
阿初和闻祁就像是两个极端,却诡异地住进了同一个躯壳里。
此前,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择手段地杀了慎王,她甚至无数次祈祷他多遇刺杀,最好惨死在某场刺杀里。
可如今亲临刺杀,时榆方知闻祈的处境是多么的千难万险,似乎每一步都像在走在薄冰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望着闻祁,闻祁已经阖眼靠在车厢上,姿态看似如往日一样慵懒,可搁在膝头上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似在思忖着什么。
如果闻祁恢复了阿初的记忆,会不会选择跟她一起离开这个充满算计和危机的长安?
她突然很想知道。
“不如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
闻祈蹙了下眉心,旋即睁开凤目扫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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