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院位于定国公府西隅,较为清幽僻静,因院中栽了好几株红梅树而得名。
闻浅立在院门口,看着上方写着的匾额,微微眯起眼,回忆起了遥远如前世的曾经。这“落梅院”三个字,是老夫人起的名字,而后让兄长闻峥落墨写的楷书。
匾额已经略显陈旧,却仍旧不失端庄典雅。
“小姐,您不在府里这么些年,落梅院却年年都有修葺。”映杏跟在闻浅身侧入院,一边碎碎叨叨,“老夫人可是牵肠挂肚得很,常常惦念着您。怕您回来不熟悉,院里形制一如当年。”
“祖母有心了。”
七年前映杏还是跟在闻浅身后伺候毛手毛脚的小丫鬟,如今经过老夫人的调教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贴身丫鬟,说话做事都周全了不少。
闻浅不急不缓地走着,心里难免也有些感慨。七年前她还不满十岁,现在想想在定国公府的那些岁月倒像是前尘往事,仿若隔着重重迷雾,看不清也理不楚。
两人甫一踏入院碎石铺成的甬路,院门口等候已久的嬷嬷便扯开嗓通报:“小姐回院了!”
一干做事的嬷嬷丫鬟便放下了手中的活,尽数围了上来,前呼后拥迎着闻浅。
映杏拧眉,立在闻浅身侧:“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从左往右都站好。”
数了数,老夫人安排在落梅院伺候闻浅的,加上映杏足足有七位。
寒风扑簌簌地吹过,红梅树轻轻摇曳。闻浅拢紧斗篷,听着映杏给自己一一介绍,内心毫无波澜。
“安排给小姐的二等丫鬟有四位,一等丫鬟便是奴婢一人,另外还有两位粗使嬷嬷。”映杏笑道,“都是老夫人拨来的,小姐尽可随意差遣。留在夫人那边也不过堪堪九人,老夫人对小姐的宠爱可见一斑啊。”
言讫,映杏又从怀里揣出一袋碎银子,一人三两分发了下去。映杏道:“这是老夫人给你们的打赏,你们留在大小姐身边好生伺候着,千万不能有所怠慢。”
“是!”
初春的风氲着寒意,吹着是冰冷的,但众人脸上都挂着深深的喜悦。毕竟像普通的二等丫鬟,一个月的月钱也才一吊钱,这三年抵得上一年的活计了。
见赏赐都已分发下去,闻浅漂亮的眼扫过在场众人,摇摇头,和和气气开口道:“落梅院不大,人多倒显得拥挤,留下三位足矣,也免得铺张浪费。”
听了闻浅的话,映杏倒是怔愣住了。
闻浅随意指了一位粗使嬷嬷,又指了一位圆脸丫鬟:“就她们吧,其他人都不必留着。”
被指的正是张嬷嬷和映棠。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闻浅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精简人手。要是换了其他的小姐,怕不是希望伺候的人越多越好,如此以彰显自己尊贵的身份。
映杏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道:“既是小姐不喜欢,那跟老夫人说一声从名册上划掉便是,府里其他地方也缺人手呢。”
闻浅“嗯”了一声,两手拢在袖中,容色淡淡,透着股超凡脱俗的清冷宁静。
“外面冷,小姐您先进屋歇着,晚上去荣瑞堂用晚膳。”映杏道,“老夫人还给您安排了小厨房,想吃什么吩咐小厨房去做便是了。”
*
芳菲院,闻潇气呼呼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点了地暖,闻潇现在倒嫌热得慌,解了斗篷往地上一摔,就到圈椅上坐着。鸣鹭便匆忙弯腰捡起斗篷安置起来,一边向另一个丫鬟递了眼色。
丫鬟会意,给闻潇斟上茶来,随后又端上一盘糖渍杏干。往日里,这是闻潇最喜欢的点心。
闻潇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今天点心怎么又是杏干!”
听了这话,丫鬟猜不透闻潇心意,也不敢端上桌,又不敢转身走,只好战战兢兢地端着盘子半跪着。
“我不想吃。”闻潇把在荣瑞堂受的气都撒在了无辜的丫鬟身上,她愤愤地把茶水泼到丫鬟身上,“还不快滚!”
鸣鹭走过来拧着丫鬟的耳朵:“你出去。”
丫鬟衣服都被温热的茶水湮湿了,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垂眸含泪退了出去。
鸣鹭知道闻潇在为什么生气,细声软语地劝道:“小姐莫要为大小姐的事生气了,气坏身子可就不好了。”
“不生气?你叫我怎么不生气?这么多年祖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今天那贱人一回府就让我给她行礼,还给我脸色看。”闻潇恨恨道,“我听母亲说,落梅院那边安排了七个丫鬟是不是?”
“是。”鸣鹭道,“府里嫡出小姐有两个丫鬟,庶出小姐有一个丫鬟,这是历来的规矩。老夫人是担心大小姐不适应,才临时多安排了些人手。”
“不适应那就安安心心待在陇烨多好,都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还回来云京作甚?芳菲院里留下的倒都是些粗笨的蠢货。”闻潇道。
“小姐,话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想起薛清梨的嘱托,鸣鹭急急道,“您说与奴婢听倒也无妨,万一传出去了您落得个刻薄嫡姐的名声就不好了。您和大小姐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您更要对大小姐恭敬些。”
鸣鹭是夫人薛清梨安排的丫鬟,比闻潇年长四岁,闻潇对鸣鹭一直还算客气。
闻潇不耐烦道:“还用你来提点?我自然省得!”
鸣鹭好声好气劝道:“依奴婢看,小姐与其担心老夫人宠爱多寡,不如先想着近在眼前的迎春宴。”
迎春宴在宫里举办,安排在每年的二月十五。届时不仅宫里的公主、皇子会参加,还会邀请京中小姐、公子。既是解闷交友,更能展示才艺。去年迎春宴时,闻浅就凭一曲琴曲《春绽桃李》大出风头。
房间里静若闻针,闻潇指节不安地敲着桌子:“今年的迎春宴,太子殿下会来吗?”
去年迎春宴的时候,太子纪翀正在永州处理政务,自然是没来的。今年太子留在云京,但要不要来参加迎春宴,显然鸣鹭一个小小丫鬟是不会知道的。
今日听说太子殿下来府里寻嫡兄下棋了,闻潇今日称病不想给祖母请安就是想去寻太子,没想到在嫡兄书房处吃了个闭门羹。
分明心上人近在咫尺,可她却不能靠近半步。
想起那张玉树临风的面庞,闻潇心思荡漾:“去年我演奏得那般好,只是没被殿下听到,可惜可惜。”
鸣鹭笑道:“若是有缘,日后自然是常能听得。”
“那你觉得我与殿下是有缘还是无缘?”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闻潇起身,这才后知后觉道:“鸣鹭,你说得对。祖母对姐姐得宠爱只是一时的,毕竟我才是和祖母相处了这么些年的嫡亲孙女。但过几日的迎春宴才是该着急的,我作为妹妹,自然不能刻薄了姐姐去。”
见闻潇会了薛夫人的良苦用心,鸣鹭道:“是啊,陇烨不毛之地,想来大小姐不通诗书难免会丢人现眼,您作为妹妹自然能艳压过去。到时候谁是明珠,谁是鱼目,自会由人心来定夺。”
这次的迎春宴由怜妃主持,怜妃又是薛清梨旧识。薛清梨自然有手段提前打探出今日迎春宴的主题是什么,鸣鹭凑过去在闻潇身边耳语了一番,让闻潇好生准备。
*
闻浅自回了定国公府,不肯轻易走动,只一直待在落梅院里。国公爷和长房闻鸿观还在塞外争功名,大概还得再过两月才得回来。二房和三房平时见与不见都无妨,夫人薛清梨那里更是好说话,只频频送来些补品首饰。老夫人怜惜闻浅乍回京城,怕孙女不大适应,便免了闻浅日常请安。
如此一来,闻浅便更是不肯出落梅院了。反正落梅院有小厨房候着,想吃什么也不必去与其他小姐公子挤着。
一晃十四日过去了,期间也就闻峥来探望过三回,老夫人派丫鬟来问话过四回,其他人都未曾来落梅院拜访过。闻浅竟是连府中人口构成都不甚清楚。
晚间用过晚膳,闻浅便坐到书桌前。房间里只留映杏一人伺候。
昏黄的烛光洒在雕花桌案上,闻浅铺开宣纸,吩咐映杏道:“映杏,你替我磨墨吧。”
映杏便挽起袖子,身姿微微前倾握住墨锭,一圈圈研磨着。
墨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随着笔尖的起落,娟秀的字迹在宣纸上显现。
写得正是一首《菩萨蛮》。
映杏跟在老夫人身边,倒也识字,看着这首词颇为讶异,纠结一番还是没忍住问道:“小姐,恕奴婢多言,您自回府就一直在写这首词了,每晚都不曾落下,这首词可是有什么深意么?”
闻浅柳眉微蹙,几缕发丝垂在她白净的颊旁,却未能掩去她眸中的愁思。
“没什么深意,只是位故人常常吟咏。”闻浅平静道,“只是如今我在云京,他却不知在何处,是否安好。”
“原来如此。”映杏笑道,“怕是小姐在陇烨那边认识的好友吧?若小姐思念得紧,大可派人把那位好友一同接到国公府里,想来老夫人这么疼小姐,一定会答应的。”
闻浅摇摇头,换了张新的宣纸,固执地又开始书写。
映杏道:“奴婢今日路过花园,听见二房、三房那边几个小姐在议论您。说您空有美貌,其他处处都不如二小姐呢。”
映杏愤愤不平,研磨的手都加了不少力道。不像长房只有薛清梨一位夫人,二房、三方那边纳了不少姨娘,膝下庶子庶女不少,人多难免口杂。
闻浅道:“人不知而不愠,她们不了解我,那便由她们议论。”
映杏道:“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日便是迎春宴了,您真的不准备准备出出风头吗?奴婢记得小姐弹琴弹得是最好的,就连圣上都夸赞过。”
闻浅握着笔,看向映杏道:“没什么好出风头的,我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只想从心所欲。”
见自家小姐这般淡泊,映杏便也不再相劝。
*
二月十五,阴了好几日的天难得放了晴,绸缎般的日光铺落下来,正是赏花迎春的好日子。
迎春宴定在了御花园,精巧的亭台楼阁间绿意葳蕤,繁花已经开了不少。
闻浅是和府里几位嫡女一道来的。她们自幼京中生长,各自有各自的闺中好友,只闻浅一人落了单。闻浅倒也不介意,拣了角落边的位置便坐下来。
她今日穿了身翡霞罗裙,素净的打扮,头上甚至仅仅戴了一支金镶珍珠簪——正是闻潇前不久送她的那支。
若不是祖母执意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交些朋友,闻浅本是不想来的。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待着便是。面前描金绘彩的葵口盘里,盛着玫瑰糕。色泽粉嫩如霞,闻浅择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微风拂过,几瓣花落在少女肩头。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美好得仿若画卷。
映杏采了些桃花和杏花回来,便看见自家小姐端坐在石凳上。她不觉放缓了脚步,多欣赏一会这美人画卷。
“小姐,我采花回来了。”映杏笑着把采来的花朵放在闻浅面前,“小姐手巧,编些花环打发时间是再合适不过的。”
“辛苦你。”闻浅道,听见不远处不时传来喝彩声,便问,“那边一簇人围着在做什么?这般热闹?”
映杏解释:“这迎春宴啊,要的就是热闹。去年安排了才艺展示,二小姐凭一曲琴曲便赢下众人叫好。听说今年是吟诗呢。”
与那边笑语喧哗、珠翠环绕相比,闻浅一个人在这编着花环倒显得更加冷冷清清,显得格外不合群。
这时,闻潇身边的丫鬟鸣鹭却走过来,对着闻浅道:“大小姐,二小姐邀请你过去坐坐。”
恭敬的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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