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玉正忙得团团转,听了这话忍不住有些脸红。刚要解释,杨絮却飒然一笑:“瞧你说的,我这树皮般的脸,能生出这么灵光的丫头?这是我们的小伙计,叫左玉。”
客来茶摊处在三个村子的交界处,也是两个县城之间通商的必经之路。这里生意火热得不得了,聚集了来自好几个地方的人,这其中,自然也有武合村的人。
“杨大姐,这左家的小丫头,可命硬得很啊,你们敢用她?”
杨絮还没说话,正好上菜的徐意路过,她笑得温温婉婉,说话的声音绵绵柔柔。
“怕被克死呀,那就再不要来了嘛!省得你短命,还要赖给我们呢!”
左玉:……
这么温柔的美人,这么绵软的声音,居然能说出这么硬气的话。这反差感,很难不爱啊!
按理说顾客是上帝,做生意的人这么说话是大忌。左玉有些担心地看向四周吃饭的客人,担心会让客源流失。
哪里知道那武合村的人被噎红了脸,其他人却边吃边笑:“真是活该!要我说啊,两位大姐的命更硬,这做出来的饭恐怕硬死个人嘞,你这软货还是最好不要‘以软碰硬’的好呀!”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哄笑出声。
左玉对两位掌柜的敬佩又更深了一层,顾客能如此地维护商家,那恐怕不仅仅是佳肴美味的原因,掌柜的人格魅力一定不浅。
她昨夜拿着五个铜板出来买吃食,却正好遇上刚刚收摊的杨絮与徐意。三个人本是萍路相逢,可是两位大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叫住她,将今日卖剩下的一点糕点给她,问她要不要吃。她拿钱给她们,却也被拒绝了。
“人生在世的,谁还能没个难处?我俩最困难的时候,也是靠陌生人帮衬,才一步步挺了过来。不过你这小丫头看着有些面熟,你是武合村的人吗?”
杨絮和徐意嫁到武合村的第二年就死了丈夫,中间经历过多少欺辱和嘲笑自不用想。自她们经营起这个茶摊,便早出晚归地一心赚钱,倒是对村中的人和事都不大关心。除了茶摊的客人们会偶尔聊起,她们也就听一嘴的功夫,一概不想深究。
左玉吃人嘴短,加上确实有些委屈,也就一箩筐地把话都倒了出来。
“哦,原来你就是她们老说起的左家小丫头。听说你早上诈尸了?”
杨絮问得直白,左玉倒是蒙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徐意则是软绵绵道:“哎呦,武合村这些老匹夫真是没有一点长进,还是这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恶心模样。不怕啊,小丫头,你要是愿意,就到我们的茶摊上来干活,我们回头好好帮你算算那些乌黑账。”
左玉很喜欢徐意骂人时还绵绵软软的那个调调,几乎想都没想,就成为了两位大姐的小帮工。
而两位大姐等她吃饱,才将她送回家。没成想她们刚离开,左玉就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小身影,因是站在树后,刚刚她们都没发现。
左玉吓了一大跳,偏偏院子里种着的,还是棵传说中最容易招鬼的槐树。
不过她尖叫声尚没来得及出口,那槐树下的小小身影倒是发出了点人声:“是我,宋玺元。”
左玉噎了下,硬生生把那声尖叫咽下去,半晌才干巴巴地问:“你大半夜的,站我们家院子里干嘛?”
宋玺元向前走了几步,一张团团的脸露在月光之下,看起来倒隐隐有些翩翩然的君子雏形。
月光照得他的神色有些清冷,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暖意融融:“夜深,你一个小姑娘,不安全。”
左玉拿眼神比划了下两人的身高,确定这孩子也就刚到自己的下巴那么高。再听他这句话,就忍不住问了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你多大了?”
她的问题太跳脱,宋玺元愣了下,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八岁。”
男孩子发育果然迟一点,不过比原主只小一岁,倒是直接矮了一个头。
“咳咳,”左玉清清嗓子,“那如此说来,你该称我一声姐姐才对。”
宋玺元又愣了下,这次倒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夜深,你一个姑娘,不安全。”
左玉一窒,最终无奈地展颜一笑:“好,我知道了。”
“嗯。”
宋玺元侧身:“那你早点休息。”
左玉从他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后还是没忍住回头:“宋玺元!”
他还站在原地,似乎正在目送她进屋,听到这一声有些惊讶:“嗯?”
左玉咧了咧嘴:“我找到活干了,明日开始便要赚钱了。”
宋玺元似乎有些担忧:“在何处?”
怎么会有夜间出去找活干的?
“村东头的客来茶摊。”
他并不熟悉,刚来武合村几日的功夫,他对这里的一切,只会比她更陌生。
但是他却点头笑道:“那很好,恭喜你。”
左玉莫名有些开心,大概是终于有人可以分享喜悦,还半点没有扫兴。
“那我回去睡啦,晚安。”
她脱口而出,看到宋玺元一瞬间怔忪的神色,才恍然发现这句问候不属于这个时代。不过,不重要啦,她吐了吐舌头,转头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等房门关上,宋玺元这才转身,带着几分疑惑:“晚安?”
真是很有诚意的问候,“安”大概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字眼,也是凡夫俗子最基本的需求。
宋玺元带着几分笑意回头,看向那破破烂烂的房门:“那,晚安。”
回到隔壁院落,这里比左家的院落宽敞许多,但是只有东南角阴暗的一间,是属于他们母子的。
他推门,迎着微弱的烛火看向榻上的人:“母亲,我回来了。”
榻上的人咳得有些厉害,宋玺元急忙端了一碗水送过去,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服侍她喝水。
曾映缓过一口气,慈爱地看向儿子:“隔壁的小姑娘,已经回来了吗?”
宋玺元为母亲掖了掖被角:“已经回来了,母亲放心,我亲眼看见她进屋的。”
“也是可怜人啊,一家子如今就剩她一个,还要为人所不容。还不知道心里怎么委屈呢?”
委屈吗?
宋玺元有些出神,她下午在房中时,似乎是委屈的。可是却更像一只落单的小兽,一脸警惕地提防着所有危险。他问她为什么不拒绝,可是问完之后自己也有了答案,若是拒绝,那些吃人的村民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有债,就有挂念,这日子就能一天天拖下去。死路,或许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刚刚见到她时,她却已经像回归兽群的掌上明珠,带着些骄傲与喜悦,迫切地向他分享她的归处。
母亲还在叹息:“可惜咱们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帮不了她太多。只望老天爷开开眼,让这小姑娘好过一些。”
老天爷又何曾开过眼?
若不是自己因身量比常人矮些,虚报了年龄,早在朝林府征兵时,就被强行拉走了。
宋玺元忽然想起左玉适才问他多大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谎报他八岁了。其实,如今他已经十一岁,只是有好几年都没怎么长过个子。
只是这些话,不必跟母亲提起了,只会让她徒增忧虑。
“老天爷会开眼的,母亲安心。”
母亲睡下后,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来到隔壁轻轻唤了声:“三叔!”
屋内亮着烛火,却半晌都没人答应。宋玺元不敢催促,他知道这位三叔的规矩,老老实实在屋外等着。大概过去了一刻钟,门才被拉开,露出个头发稀疏的脑袋,带着不耐冷声问:“做什么?”
宋玺元弯了弯腰:“有不解之处要向三叔请教。”
他想向三叔打听一下左玉口中的“客来茶摊”。
宋三叔变幻了神色,笑得有些诡异:“有问题要问啊,那便好,你知道我的规矩吧?”
宋玺元被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盯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但还是坚持没有转头离开:“我懂,劳烦三叔了。”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从宋三叔的房中出来,一脸地疲惫不堪。而他刚要回屋休息,便听到了隔壁院落中的吵闹声,他有些担心左玉,赶了过去却看到了一群令人作呕的恶魔。
他听懂了他们的话,所以才故意说出那些半真半假的律例。虽然不指望能打消这些人作恶的念头,但是好歹能拖延几天,容他再想想办法。
而武合村中的人听完他的话后,又是一夜未眠,只是这一次,他们聚到了一起。
“这扫把星去了两个寡妇的茶摊,咱们总不能再贸然去抓人了吧?”
“要抓你去抓,我可没那胆子招惹她们。都听说了吧,朝林府的巡检司里,有好几个都是她们的姘头。”
“这两个不要脸的荡.妇,如今再多了这个扫把星,可要祸害死咱们武合村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到手的钱,总不能就这么飞了?”
“你有胆子去她们茶摊上讨债?”
“实在不行,那扫把星总有回家的时候,咱们晚上去偷偷绑了她……”
赵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大力直接打断:“你可消停点吧,忘了白天那个什么元?他可是见过朝林府通判的人。要真给老子发去做苦役,老子头一个先扒了你的皮!”
周围的人面色古怪,一向跋扈的“霸王”竟然也有劝别人消停的一天?
赵二没有反驳,只是眼睛转了几圈,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沉默坐着。
左玉当然不知道她只是重活一世,又找回了打工人的身份,就让这些人焦虑成这个模样。她只是继续早起,在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两个大姐姐出了门,继续开始打工的第二天。
出门时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带上了那个不知来处、不知用途的小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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