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都是做母亲的,苏夫人的心思柔姨娘又怎么会猜不到,可惜她只是苏家一个无权无势的姨娘,除了跪地哀求之外又能如何?
反倒是苏谷知道哀求没有用,他清楚给自己招来这一切祸端的缘由都是因为这张脸,于是他果断的抢过桌上的茶杯摔碎狠狠在脸上划过,一道由鬓边到唇角的伤口血淋淋的外翻着。
为了给自己换条生路,苏谷用了他此刻能用的最大力道。
“我做没做过主母所说的那些事,父亲是知道的,但事情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说这些也没用,只求父亲能看在生养了我一场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翻开的伤口筋脉扭曲肿胀,满脸滴血的苏谷眼睛大睁声音嘶哑,活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在场的众人被这一幕吓得喘不过气来,就连最心狠的苏夫人和苏秀才都紧紧捂住口鼻,生怕那血腥的味道钻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的儿…”柔姨娘长呼一声跪地爬行,尖细拔高的声音像极了戏文里哭坟的女鬼,吓得众人一个激灵:“老爷,你放我我儿吧,我拿我的命抵我儿的命啊…”
柔姨娘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护着苏谷,而身为同胞哥哥的苏琦脸上虽然哀泣,可看着苏谷的眼神却是躲闪的。
苏夫人也没想到苏谷的性子竟然这般刚烈,可眼见他如今毁了容貌,看伤口的程度断然没有恢复的可能,对苏夫人而言苏谷就没了任何威胁,那他死不死就没那么重要了。
苏夫人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苏谷她心里是有点发怵的,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天要是非要逼苏谷去死,那苏谷就当真能做出破罐子破摔拉别人垫背的举动。
苏夫人惜命,苏秀才也是。
黄昏的落霞里,苏谷脸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背着瘪瘪的行囊从后门走出苏家。
行囊里除了他慌乱收拾的两身衣裳和一两银子,就只有柔姨娘磕破了脑袋才换来苏秀才‘好心’施舍给他的两亩祠田地契。
临走时柔姨娘哭肿了双眼,额头上也和苏谷一样潦草裹着白布,她嘶哑着喃喃都怪自己没用,才让苏谷遭了这般罪孽。
可苏谷知道,柔姨娘已经尽可能做到她能做的一切,她的月例不过二百文,除了小院的花费和给苏琦的贴补,这一两银子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极限。
午后的太阳着实晒人,苏谷摇摇有些发晕的头,露出的半张脸轮廓恰好好处,少一分嫌淡,多一分则过媚,刚好精致。
但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另外半边脸却是筋脉外翻狰狞虬结,发红发紫的伤疤还未完全脱落,像是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留下的印记。
半仙半鬼,不外如是。
如今的苏谷却丝毫不觉得脸上这伤疤难看,相反他十分感谢脸上这道伤疤为他换来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否则,如今的他应该已经被苏家人送给在县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换聘礼了吧。
毕竟以苏秀才的那点廪银廪米,要在县城毫不费力的站稳脚跟还要养活那么一大家子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简陋窝棚后面堆着用泥土夯成的砖块,这是苏谷这么长时间忙碌的成果。
他自认为容貌已经毁了,后半辈子必定是一个人过的,也要不了多大地方,六尺长宽的地方盖一间小屋子足够他后半辈子生活了。
太阳愈发的晒,苏谷也不敢再出去劳作,转而从窝棚里拿出早上采的苦苣菜和汲汲根,为了省一点洗菜的水,菜叶子上的土都被他一点点用手搓去,直到看不见沙土才舀半瓢水清洗。
洗过菜的水就在木盆里攒着,放到阴凉处,等吃完饭用来刷锅洗碗,最后才浇到刚种下不久的菜畦里。
柔姨娘给的银子路上买药花了些,来村里时又买了铁锅铁刀和斧头,铁制的东西价贵,一下就去了四百多文,再加上米面粗盐等零碎细算下来,如今苏谷手里的钱只剩下二百文。
“这些是万万不能动的了。”苏谷轻声告诫自己。
锅里水煮开,苏谷将野菜放进去烫熟后从角落黑色的布袋里抓了一把灰面,洒到锅里和野菜一起煮了碗菜糊糊,勉强填饱肚子。
吃了饭,苏谷又趁着树林里投下的阴影拿着斧头进了山,午后的林子里闷热,他不敢进太深,就是在边缘处将手能够到的树枝砍了一些下来,用藤蔓草茎捆成小捆,等太阳落山后搬回去晒干烧柴。
今天运气不错,苏谷眼尖的在一个窄沟里看到一大片党参叶子,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顾不上窄沟里咬人的蚊虫,随手砍了根手腕粗细的木棍,用斧头把一头削得尖尖的,然后跳进沟里去挖党参。
党参的叶子在藤蔓遍地的窄沟里不大起眼,苏谷顺着藤蔓生长的方向摸到了党参生长的根,这一片党参可能从没被人挖过,根系很多,也粗壮,一路挖去逐渐刨出个二尺多深的坑。
窄沟里不通风,蚊虫多,大热的天连呼吸都困难,好不容易将党参挖完苏谷只觉得头晕眼花,来不及收拾就一屁股坐倒在湿润的土上,大口喘息。
好在辛苦也有收获挖出来的党参堆了不少,估摸着晒干能有五六斤,算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苏谷当即把背篓里顺手捡的野菜倒出来,将党参全都捆好装进去,背篓外头再盖上一层野菜,把党参遮挡的严严实实。
不是苏谷小气怕让人看到,实在是他来元潭村这些天听的看的事儿多了,知道这不是一个淳朴平和的村子,心里总是防备许多。
走到半道儿苏谷就眼睁睁的看到有人在自己的窝棚前晃悠,苏谷一着急连背篓都丢下了,大着步子往窝棚跑。
来人是个中年哥儿,穿着打满补丁的短打,见苏谷着急忙慌的从山上跑下来就先开口笑着吆喝:“谷哥儿不要急,我是来同你道喜的。”
走得近了,苏谷发现这人他认识,是村里一个有名望的族老家里的夫郎,因为元潭村大多都姓苏的缘故,彼此间的称呼也就只叫名字。
“桩子叔,你怎么来了?”苏谷没把人往窝棚里让,只搬来两个树墩放在树底下的阴凉处,请人坐下。
苏桩子看着苏谷不能不热的态度心底叹息一声,但想到公公让他做的事,便也收起了可怜的心思,面上倒一直笑着:“我是来替你道喜的,你呀,有福气了。”
苏谷不解:“桩子叔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儿来的喜事?”
苏桩子目光扫过苏谷布满伤痕的半张脸,像是看到脏东西一般赶紧挪开,笑着解释:“你实岁十六虚岁十七,按着咱们村子里两头算的规矩已经是满十八得大哥儿了,到现在还没个亲事,村长族老们都替你着急,这不,正好有个和你相配的后生,村长和族老们就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苏谷一听这话就心里发紧,他知道以他如今的情况几乎没什么好图谋的,除了那两亩祠地的地契。
可元潭村人家并不算缺地,而且祠地只能归公家所有,就算娶了他也没办法变成私有的,顶多只能取祠地里庄稼收成的一半罢了,另一半还是要上交给公家的。
村里谁愿意为了那一亩地的收成来取他这个毁了容貌还身无分文的哥儿呢?
许是看出了苏谷的疑惑,苏桩子继续说道:“也不是咱们村里人,是外边来的公子,听说有钱着呢…”
苏谷冷着脸打断了苏桩子的话:“麻烦桩子叔转告村长和诸位族老,我不嫁人,请诸位不要为我操心。”
苏谷身上的气势本就跟打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人不一样,再加上他那丑陋的伤疤阴冷语气,苏桩子一下就被他吓到。
可苏桩子也知道自己要是办不好公公交给他的差事,回去肯定要挨自家男人一顿毒打,说不定还要连累他的孩子,苏桩子没办法,只能继续苦口婆心的劝:
“你听阿叔一句话,自古哥儿姐儿哪有不嫁人的?更何况这是村长和族老们决定了的事,谁能帮得了你?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几分,你再拗,胳膊还能拗得过大腿去?”
“要是真惹怒了村长和族老,他们随意找个由头就能将你按村规处置了,即便你再有本事,一个哥儿又能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能离开村里去别的地儿?”
苏谷不语,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要是村长和族老逼迫他,他就收拾东西连夜离开这里,总归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苏桩子眼见劝不动,就索性把话全说开了:“你别怪我多嘴,你来村里后的第三天县城里就差人来送了信,听我家公公说,信是你父亲寄来的,说你要是不听话,就任由村里人处置。”
苏谷听到苏秀才送信来就知道没有好事,果然,那一家人回过神来后还是不放心他,这一封信的目的怕是想找借口让他永远消失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苏谷掌心狠狠攥紧,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生活都是一个笑话,他想,实在不行他便不活了吧,由着自己的心意干干净净死去总好过被随意嫁给一个不知来路底细人磋磨要好。
死了,就解脱了。
苏桩子看着苏谷暗淡下来的眼神,那浑身的气势都像是泄气一般瘫软下了,苏桩子意识到什么急忙开口补救,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落下了两行泪:“好哥儿你听我说,我虽然是带着私心来的,可我这话都是真真想说的,人活着才有盼头,你要是死了,除了伤惦记着你的人的心,还能做什么?”
“现在情况虽然难了些,可也算是一条出路,不然再等两年你年龄大了,万一官府要做婚配,到时候都是人家挑剩下的混子残废病痨鬼,那才是真的惨。”
顺朝虽然不像前朝一样明文规定哥儿女子到二十岁还不婚配,就由官府做主亲自分配婚事。但顺朝也有过官府作主婚配的先例,官府婚配的男人都是被人挑剩下的破落户,对于哥儿女子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进了火坑。
苏桩子抹着泪,他看着绝望的苏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凄苦,想着都是苦命哥儿,心里的可怜更重几分,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些:“给你婚配的那人我瞧着像是个好的,个儿高模样俊,你若不放心我就给公公说将他的户籍同你的落在一起,算是给你做上门婿。”
“而且你也不吃亏,他虽病着,可只要你们成过亲你就是嫁了人的,日后他便是死了,只要你不愿意,官家的婚配也落不到你头上。”苏桩子说着,还凑得更近了:
“我虽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我瞧着村长和族老有些怕这人,想来是有些来路的,日后万一……你也能借着他的势回去看看你娘呢。总归这桩婚事对你来说好处比难处多呢。”
苏桩子的话苏谷听进去了,他倒想死了一了百了,可他放心不下柔姨娘,也不想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反倒如了苏家那些人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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