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表弟

牛老汉正在给他的那筐豆芽换水,听到母子俩说话也上前来看究竟。

“估计是他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知彰办事稳当,成亲前能留这个表弟住家里,定是有他的道理。至于庄家那边……人家也没咬死说不嫁,只是日子还不定。放心,没事的。”

牛老汉虽安慰妻子,自己心中也犯嘀咕。

月初孟知彰请族人去庄家商议婚期,他也跟着去了。聿哥儿父亲倒还好,只是这继母不像个好说话的。见人三分笑,虽看去一团火热,但底子是冷的。两边早就定下的亲事她自是不能说什么,但明里暗里拿腔作势,尤其提到具体日子,就开始三推四诿打哈哈。这亲事迟早要成的,几次三番拖时日,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叫面筋球?” 牛老汉在腰间布巾上擦擦手,拿起一只迎着门外开始泛红的日头照了照。

牛大有帮母亲照料灶下的火:“嗯,面筋球,知彰表弟说面粉油炸成的。”

牛老汉将面筋球放回荷叶里:“能闻出是麻油炸的,可这轻飘飘、硬邦邦的,真的能吃?”

“嗐!”一听是用白面和油做的,牛大婶又叹口气,探身将手里的面饼贴在锅里,“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彰前脚离开家,他后脚就开始糟蹋粮食。那可是白花花的面粉啊,平时做饼子,大都要掺些杂粮粉或者野菜粉什么的。还有油,现在油价都涨到31文一斤,他却用来做这邦邦硬的东西。知彰这孩子多不容易,爹娘都去了,剩他独一个。又要读书,又要种田,成亲的事也要他自己忙活。这又不知从哪来一个什么表弟赖上门蹭饭。知彰这孩子的命啊,咋这么苦!”

年纪大了容易嘴碎,牛大婶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牛老汉看得明白:“他这是想做点小生意,帮衬下知彰吧。正好豆芽生成了,咱晚饭炒豆芽,等会一起放进去试试。

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钱袋数了数,今日的炭比往常多卖了8文,能多买一斤米了。牛老汉对着儿子点点头,这已经是不善言辞的父亲给儿子的最高赞许了。

牛大有心里高兴,灶下的火把他坚毅结实的脸庞映得红亮亮的。

牛大婶一听要用面筋炒豆芽,锅中翻饼子的动作更快更急了:“这筐豆芽你用了足足两斤豆子,两斤豆子呐,万一炒出来不好吃,岂不是糟蹋了这豆子?”

太阳快下去了。天黑之前要吃完饭,收拾好家中的活计。

牛老汉带着小儿子牛二有把明早要去卖的柴炭装车固定好。家中大功臣,那头十多岁的老驴正在槽子边嚼着草料。今天多加了几把麦麸,它尾巴摇得开心。

牛家和大多数孟家村村民一样,严格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训。当然这背后主要是省俭。锅中烙饼都不舍得放油,哪舍得耗油来点灯。

晚饭较往常丰富,一大盘豆芽炒面筋,一摞饼子,还有一盆菘菜汤。

饭桌摆在院子里枣树下,一张老桌面满是划痕,还缺了一个角。牛大有听奶奶说这是父亲小时候淘气凿的。为这个角,父亲还挨过一顿揍。

杂粮面做的饼子不如纯面饼,发黑发硬,牛老汉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汤。他看着面前这盘豆芽炒面筋,打量了两眼。

刚才硬邦邦的油球,炒过之后,不仅大小缩了一半,还软踏踏的,像抽了筋骨。

这能好吃么?

牛老汉心中没了主意。

若非孟知彰他爹,牛家当年在孟家村根本落不下脚。这份情,牛老汉记一辈子。孟知彰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十四岁时在县里考了个第一,得了脸面,大家说很快就能当秀才相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知彰娘打算等他考上秀才就把亲事办了,喜上加喜。知彰爹去的早,这孤儿寡母眼看苦日子要熬出来了,谁成想知彰娘竟一病也去了。

牛老汉的筷子顿了顿。

眼下知彰过了孝期,这夫郎还没娶进门,先住进来个什么表弟。蹭吃蹭住,还拿着这么好的米面……牛老汉心里一万个盼着孟知彰好。但若这面筋球不能吃,浪费粮食事小,他这表弟不就真成了“搅家精”么,可让知彰这孩子的日子咋过?

在全家的注视下,牛老汉还是下了筷。心情复杂,甚至可以说带着些紧张。

面筋入口。

牛老汉带着风霜的眼睛,忽地睁圆了。

他看看盘中面筋,又看看牛大婶,口中嚼着那筷面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拿筷子指那盘菜。

牛大婶也愣住了。牛老汉跟他的姓一样,皮糙肉厚好养活,从不挑食,哪怕她把粥煮糊了都能埋头吃上两碗。难不成这面筋比糊巴粥还难吃?

“这是咋了?不好吃咱就不吃了。不就是一些豆子么,不打紧的。我再去重炒一盘……”

牛老汉频频摆手,又急切地去指那盘菜,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口中菜:“面筋……好吃!老婆子快尝尝。”

“好吃?”牛大婶有些看不懂,“休想哄我。”

“真的好吃!”牛老汉夹了一筷面筋到妻子碗中,满脸期待看着牛大婶。

“软踏踏没个样子,能好吃?”架不住丈夫怂恿,牛大婶还是试探着将面筋放入口中,像面筋能随时醒过来,咬自己一口。

……

“这……这,”向来说话如倒豆的牛大婶,一下子语塞起来,“这面筋比……比……”

自己活了这一把岁数,虽没享过什么大福,牛大婶自认为也算吃过一些好吃的。比如去年过年时那盘肥到流油的猪肉菘菜饺子,再比如去年深秋小儿子从后山打回来那只兔子……可跟这面筋比,似乎还差点意思。

“……比当年肘子席上那只肘子还香!” 牛大婶眼睛都亮了,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对齐的参照物,给出了自己对食物的最高评价。

族长家当年娶亲的肘子席,可是牛大婶吃过最好的席面,不只是牛大婶,整个孟家村对那个肘子席面至今都是念念不忘。

一般的席面,能有三个荤菜已经算上好的了。这三个荤菜也不全是肉,还是要掺些时蔬搭一下。但族长家的婚宴,不仅有三个这样的“小荤”,当年席面上每桌都有一个肘子,圆滚滚、肥嫩嫩,入口即化,香味数日不散。

甚至十多年过去,那场肘子席还是乡邻办席的不可逾越的一个标杆。谁家席面要是被评一句“都要赶上肘子席面了”,那对主家来说可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牛大婶看来,眼前的这份油面筋和当年那只肘子的味道比,简直不相上下。她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只面筋。现在也不提什么浪费粮食、浪费油的话了。

“真的只是用面粉过油炸一下就能做出这……油面筋?”

牛大有点头。他牙口好,一手拿了两个饼子,正大嚼特嚼。

“这真是个巧宗。那一荷叶我只放了小一半就炒了这一大盘菜。面筋好吃,连带着豆芽的味道都变了,好吃,香!”

牛老汉跟着点头,半晌说了句:“他这表弟有点东西,说不定真能帮上知彰。叫个啥名来着?”

“叫琥珀。”

牛大有想起这个琥珀交代的一两斤虾的事情,让弟弟二有明天一早跟自己进山,答应晚上卖炭回来给他买个包子。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不只停留在口腹。向来沉闷的饭桌,多了笑声。笑声之上,黄豆大小的枣子在叶丛中若隐若现。斜辉打过来,带着温暖又质朴的希望。

晚间躺床上前,牛大婶将剩下的面筋好生放了起来,以免遭了耗子或者野猫。

可一闭眼还是面筋的样子,她拿胳膊肘怼怼牛老汉:“老头子,知彰表弟若是做这面筋营生,我琢磨着能成呢。只是不知多少钱一包。虽然分量轻,但一包能做三次菜。嗯……一包怎么也得要十文。你说是吧,老头子?”

牛老汉差不多要睡着了,含含混混应着。

牛大婶却越想越精神,困意全无:“咱家日子比不得别人,但知彰家的营生咱得支持,等知彰喜被的钱凑齐了,咱也能隔三差五买上一包。”

“好,都听你的。”牛老汉翻了个身,“不过这面筋,知彰表弟到底咋做的呢。”

夜色罩住牛家院中的那棵枣树,也罩住灯火渐次熄灭的孟家村。

庄聿白吹灭灯苗,舒舒服服躺在孟知彰的床上。

他听着窗外的草虫声,听着远处新生儿啼哭声,还有夜幕下一两声鸟雀惊巢的动静……试图回忆这个时空中的庄聿白有着怎样的过往。

想来想去只记得腥浊的江水、聒噪的唢呐,和那沉水后灭顶的窒息感。躺在安全的被窝里,过去的不安已经影响不到他。但“孟知彰”这个名字,却让他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这个名字此前一定出现过,可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

元贞十五年,角江,水波汤汤,两岸麦田翻滚着初夏的希望。

庄聿白知道,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也将是他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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