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于适注视那棺椁片刻,吐出这淡淡的一个字,继而转身,可身形突然一晃,像是要下一刻就要坠倒在地。
身后的宋昱宁猛地伸出手,几乎就要将他抓住,却又顿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缩回了手,无声地垂下。
于适毫无所觉,勉强站稳身子后,朝外慢慢走去。
身影一摇一晃,被月光映出的影子逐渐拉长,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宋昱宁始终未动,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院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陆承渊看于适已经出去,当即不再多留,转身也要离开,却发现江池郁还愣在原地不动。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他低声催促,江池郁这才转过头,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弱去许多,像在一瞬间就成了个濒死之人。
“走……”他迈开脚步,居然踉跄一步,好似没有站稳,陆承渊伸手将他扶稳,可触手竟然是一片可怕的冰冷,再仔细看他脸色,瞬间呆了。
“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无事。”江池郁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走吧。”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背影晃晃悠悠,看着令人心惊,陆承渊隐约猜到他变成这样的原因,也不好多说,赶上前虚虚将其扶住。
二人出去倒没费太多工夫,甚至比进来时还要轻松,绝大部分是因为遮盖天地的夜色,另外一部分就是因为于适。
府里不论婢女还是仆从,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有早就认识他的,也有刚刚才知道他是谁的。
他们无一例外,都对于适的所作所为感到纳罕。
一个富家出身的郎君,从前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可眼下后背染血,发丝凌乱,活像是条丧家野犬。
有人唏嘘,有人可怜,也有的府里的老人痛心疾首,“大郎若是不与主君争执,那现在这宋府就是他的了,又怎会像现在这样,生生挨了弟弟一顿打。”
有人长叹,惋惜却不反对他的决定,“往日大朗对人都是温言和语的,对主君更是敬爱有加。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府,或许是主君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被人密切关注的于适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往他身后看去,还能瞧见那刚刚滴落,未能来得及凝固的血迹。
后背火烧一般,稍稍一动便有噬骨割肉般的痛意传来,像是被人用刀寸寸剜下皮肉,连肉带筋地扯出,再重重拉断。
是下了狠手的。
双眼逐渐迷离,眼皮如有千钧重,迫着他闭上双眼,就此沉沉睡去。
可这样不行……
至少不能是现在。
于适撑着最后一口气,他想他要一步一步走出宋府。
就像宋昱宁说的那样,沿着这条路,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下愤然离去,从此与此地再无半分瓜葛。
只是他的恨如今也没了归处。
人要活着,就需要一个足够支撑下去的理由。
在心如刀绞,生不如死的时候,于适找到了这个理由,便是那滔天的恨意,将它都怪罪在自己的亲身父亲身上,如此好像也可以欺瞒住自己,活下去了。
只是偶有梦回,梦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想要拥住他,却瞬间扑空。
醒来后才恍然发现,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知后觉涌起的悲痛与自责,就像越涨越高的水面,将他的身体,甚至所有,都全数吞没。
那种感觉比死了还要难受,在每一次梦醒时分用力地惩罚着于适。
终于走到了府门口,抬头望见天边悬着的圆月,他朦胧不清地想那夜是什么样来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好似从那人离开以后,这世上的一切都没了生趣,物也是,人也是。
于适步步踩下台阶,恍然又回到了那天,风是绕耳缠绵的,声音是模模糊糊传来的。
世上的人都圆满,可他从此什么都没有了,所爱之人离去,爱他之人亦消失不见,之后孑然一身,只剩下个孤零零的躯壳了。
这时一道唤声传来,穿破了于适为自己设下的牢笼,“于郎君。”
这声音熟悉,日日吵在耳边,掀起眼睫,一张熟稔且挂满担忧的脸出现在眼前。
于适淡淡瞧过一眼,却不予理会,自行转了个方向,往另一边走。
他固执地近乎让人发恨,恨他为何连个关心的机会都不肯给。
江池郁手背绷紧,隐有青筋暴起,他猛地上前,展开双臂将其环抱在怀中,紧紧的,像是要将他融在骨血中。
“放开。”于适隐有怒气,可身体过于孱弱,连怒气都弱去不少。
“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去。”江池郁话音强硬,活像是变了个人,再不见先前对于适的那种小心翼翼。
“我让你放手!”于适挣动身体,可忽然嗅到股子异香,瞬间头脑发昏,连身体都跟着软了下去,“迷…迷药。”
话落,整个人完全没了知觉,倒在江池郁的怀中。
“你与他好好说,或许不用迷药也可以把他带回去。”陆承渊眼观一切,忍不住出言。
江池郁手臂伸到他的膝弯下,另外一只环过腋下,使了力道向上一抬,昏迷着的于适瞬间就跟个任人操控的布偶般到了江池郁的怀中。
“不,他不会再回去了。”江池郁话音笃定,眼底有压抑着的痛苦,“若不这样,他或许会自戕。”
“自戕?”陆承渊愕然,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初见时,于适性子洒脱,处事全凭自己心意,开心了就温煦如春风,不开心了就冷言相向。
相处久了又发现,他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总是不提及自己的事,与人相交也是点到为止,好似心是个冷的,谁也暖不化。
直到撞见今日的一切,了解于适所经历的事情,陆承渊才终于明白他为何看起来总是很淡漠。
在医馆里,有时瞧见他独坐院中,抬头望着天,那时只觉得他是在发呆,可周身都有种孤寂,寂寥的感觉。
陆承渊也只是以为自己看错了,眼下听江池郁说起“自戕”二字,他明白了,那种孤寂是什么。
是世间万物都不能留存于心,对万事无所留恋。
等到某一日再看,那人或许就消失不见了。
“迷药只能管一时之效,要在他醒过来之前,赶回医馆。”
陆承渊点头应下,“好。”忽然想起还没见到崔景晏,扭头细细寻找,却并未发现他的踪迹。
心里有些发慌,便对江池郁道:“你先带他走,景晏不见了,我去找找。”
江池郁也没多说,抱着昏迷的人就离开了。
陆承渊再次走到那个狗洞附近,刚才他们也是从这里出来,当时事态紧急,他一心只想着于适了,便忘了崔景晏还在外面。
在那处绕过好几圈,可都无所收获。
陆承渊心急的同时,想到自己跟崔景晏说过的话。
或许他回医馆去了,所以不在这里。
他立刻转身朝医馆的方向走去,却看迎面依稀有人走过来,只不过那处偏暗,又没有月光,便无法看清具体情况。
陆承渊以为是崔景晏,立刻迎了过去,来到近前,才发现是三个男子。
其中一个打头的,模样猥琐,一只眼睛周围青紫大片,嘴角处更隐隐有血迹,其他几人皆是如此,活像是刚跟人打过一架。
不是崔景晏,陆承渊有些失落,仅瞧了三人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错身时,几人中不知是谁,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好不容易碰到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小郎君,还没亲近几下,就让那臭小子给搅和了!”
有人声音下流地惋惜道:“是啊!大哥,那小郎君长得又俏,还会凶人,弄得我心可痒痒了,要不是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浑小子,我们早就能把他给办了!”
闻言,陆承渊皱起眉头,想不到世道竟如此恶劣,还有强抢民男一事发生,真是世风日下。
刚才说话的人又道:“大哥,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对了,刚刚那小郎君在宋府周围徘徊,不会是宋府里的人吧。”
被叫作“大哥”的人嗤道:“不可能,他穿的布衣,破破烂烂的,肯定不是那宋家的人—”
话音瞬间变调,化作惊恐的尖叫声,“啊!”
喊叫的人瞬间歪过脸倒在地上,周围两人急忙把他围住,视线紧逼立在眼前的男子。
“你敢打人!”
陆承渊脸色阴沉,像个活阎王一般,“景晏在哪儿!”
“什么景晏?!”被打倒在地的人捂脸,含糊不清地骂道:“他娘的,敢打老子,给我上!打死他!”
两人立刻撸着袖子,满脸恶气地走近,陆承渊未见惧色,只神色阴冷得可怕,“我再问一遍,景晏在哪儿!”
“疯了,简直就是疯子!”躺在地上的人慢慢撑手站起身子,隔空挑衅道:“老子就是见过他,也早把他给办了!指不定现在就躺在哪儿,躲着哭呢!”
话罢,还洋洋得意地狂笑起来,把那副猥琐的嘴脸衬得更加令人厌恶。
陆承渊双眼似刀,开口间杀气尽显,覆盖周身。
“我杀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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