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昆仑山之上的九重天, 破开虚空再上十八重天, 便是天界曾经的权力中心——无界天, 也是巫神居住之地。jiuzuowen
斗转星移,乾坤变化。
原为自然之神的巫神日渐衰落, 无法孕育后代,神力渐渐弥于天地之间, 神躯最终汇入日月星河, 江川山海。
身为第九代巫神的云海是世间最后一位巫神。不知何时起, 广阔的无界天就只有他一人。
无界天没有四季之分,常年如春,寒暑不侵。
无界天的下方弥漫着厚重不见底的渺渺烟波, 呈现出金芒熠熠的奇幻色彩。高低不等的山峰悬于金色烟波之上, 山林葱葱郁郁,花草缤纷多姿, 一派生机盎然之象。
宛若薄纱的水雾在山峰间缭绕不绝, 如棉的云朵堆砌在上空, 随风飘动, 形状万千。
如画之景, 美轮美奂, 却独独只有一人能欣赏此等景观。
云海坐在峰顶之上的雪松下,薄裳随意披在身上, 衣摆叠散在草地上。他一手摩挲着一枚莹白光滑的圆玉石,默然俯瞰下方浩瀚无际的金色烟波。
烟波本为水汽凝结而成的洁白之色,却因下方的十八重结界映出灿灿金光。
十八重结界下方有一道虚空之境, 破除虚空方可下界,也就是如今的天界。
他从未去过天界,只在小时候听父母提到过几句,其中便有:生灵多样繁杂,万物皆可修炼成仙。
在他看来,只有因自然之力孕育出的神才能称为真神。那些因吸取日月精华和天地灵力而化形的妖怪和精怪,即便修炼了千年万年,骨子里还是会残留妖精的气息,怎能称之为仙。
不过,他倒是想下界看看天界那些修炼飞升的神仙都是何样子,神力是否能企及巫神?
可如今整个无界天只有他一位巫神,他尚且只有二十万岁,以巫神的年龄段算是少年,神力还不足以破开虚空。
除非等到无界天的虚阳之日,届时虚空的边界浮现,才有可能破开虚空之境。
云海朝下方的金色云雾看了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手掌拂过面前的石盘,眨眼间,六枚形状不等、颜色各异的玉石赫然显现于石盘上,正是他自小便不离手的卜卦石。
每隔数年他便会卜卦一次,测算下界的兴盛衰败,偶尔还会给自己卦上一卦,估测自己的寿命何时终结,这孤寂无趣的日子何时到头。
奇怪的是,他昨日给自己测算寿命,竟比三年前预测的多出了两万岁。
以卜卦测算寿命只可精准到年份,但每次测算会有一定误差。对于他这般寿与天齐的巫神,若是两次测算相差个百年,倒也不奇怪。随着经历的改变,遭遇的每件事都会对寿命产生影响,不是一个定数。
譬如,若有一人注定是克他命的煞星,在他遇到那人的前后,测算的寿命大为不同,甚至次日暴毙都有可能。
两次预测的结果相差两万年,定是身边发生什么变数所导致。
可他独自一人在无界天,山峰有几座,湖泊有多少,飞鸟有几只,走兽有几头,他心里清清楚楚。自从虚空关闭,此处早已与世隔绝,他身边何来的变数?
云海暗自寻思:莫非是昨日卜错了卦?
是以今日重新测算一次,详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他将手中的圆形白玉石放在石盘上,再将玉石按照各自的卦位码放整齐。他口中念咒,再手掌轻拂,玉石陡然变化了位置,摆放的方向也发生的改变,正是预测的卦象。
云海正要依照玉石位置一一解卦,忽然发现少了一枚玉石。
他再仔细清算,独独少了那枚圆白玉石。也是他不论睡觉打坐,赏月观景,都习惯握在手中的玉石。
“你在找我吗?”一道女声突然响在他头顶,音色宛若涧溪淌过林间,干净又清透。
云海顿时惊了惊。
十几万年来,唯有风声雨声、飞禽走兽声在耳边响起,没人与他说话,他许久不曾开口,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记得是怎样的。
猝然响起人声,委实错愕。
云海赶忙抬头看去,这一瞧,愣住了。
欸?玉石竟飞起来了,此刻正悬于他面前。只见它左右微晃,似乎还飞不太稳。
他仔细端量,这的确是他的白玉石,握在手中十万年,碎成粉都辨认得出。
白玉石忽然飘到石盘上,敲了敲另外六颗玉石:“这儿有这么些个玉石,你干嘛每天只摸我?”
它又飞到他面前,继续抱怨:“你若习惯每天摸我,倒也无妨。只是我也有困乏想睡觉的时候,你不要没日没夜地把我揣手里,让我休息一会儿啊。我若是休息不好,这卦你也就别卜了。”
白玉石一边说一边像点头似的动了动,活灵活现地。
圆白玉石是云海的父母在他学会卜卦后赠予他的礼物,正好补齐了他的卦物。因为玉石圆润的形状刚好被他手掌包裹,时日一长,他便习惯将这枚玉石握在手中。
眼下从小握在掌心的玉石突然成了精,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半晌才诧异地开口:“你成精了?”
“不然你以为做梦呢?”白玉石哼了一声:“我成精有些时日了,只是没出声而已。”
云海伸手好奇地想去碰它,玉石赶忙飞去左侧躲避他的手,喊道:“你不许再摸我了!摸得我浑身不自在。”
云海将手放下,问道:“怎么个不自在?”
怎么个不自在……
白玉石想了想,说不出具体。
半年前,她刚刚成精生智,思绪混沌不清,在他掌中躺了许久。日日被他温热的手掌摩挲,舒服又放松。
尤其每当他打坐运力时,指尖的神力流淌她周身,仿佛整个身子沐浴在绵绵醇厚的力量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她只需安静地躺着便能获取神力,转为自己的灵力,如此省事又轻松的修炼,妙哉妙哉。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手指似乎带着绒刺,摸得她禁不住地哆嗦,像疼又像痒,无法形容。
更奇特的是,每每他将她放下时,她的确松了一口气。可他良久未碰她,她竟又十分怀念他手掌,矛盾得很。
“这样呢?”云海趁它呆愣,突然施法虚握,将它抓回手掌,拇指在玉石表面轻轻摩擦而过。
“啊!”她惊声尖叫,喊道:“放开我!不许碰我了!”
察觉玉石在手心不住颤抖,云海觉得新奇极了,看来她是真不喜欢被他抚摸?
他将玉石放回石盘,奇怪地问:“你本就是我的卦物,我不碰你如何卜卦?”
玉石拼命想冲出他‘魔爪’,奈何力量有限,她只好放弃,气喘吁吁道:“我生来是玉石,可不是你的卦物,你若要继续卜卦,再去找一颗没成精的玉石就是。”
“卦物不可轻易更改,否则卜卦不准。”云海忽想到预测多出来的两万岁,恍然道:“是你在我卜卦时捣乱,将我寿命的卦象改了?”
她气呼呼地哼了哼:“我才没那么坏,你卜卦的时候我乖得很!”
听她像个小孩般被误会而生气的语调,云海着实觉得好笑,这个石头精怪脾气还不小。
云海听她喘了几下便没再开腔,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他不知怎的,拇指故意摩挲几下。
玉石又惊得咋呼起来,上蹿下跳也挣脱不出他手心。
她气得威胁道:“我如今未成形,没有四肢,摸不了你。你等着!等我成形之后,就让你感受一下全身上下被摸的滋味。”
“好啊。”云海不甚在意地一笑。
他只是乐于听她开口说话,好过四下静悄悄。他若是知道全身上下被摸是个如何折磨人的滋味,怎么都不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
云海给玉石取了个名字——柒玉。因为她是他的卦玉中年龄最小,排行第七的玉石。
柒玉一开始很不服气,埋怨他不晓得变通。她虽是来得最晚,却是第一个成精的,怎么也该算是卦玉里面的老大。
“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云海点点头,道:“那就叫大玉,或者壹玉?”
“大玉……壹玉……怎的念着都这么难听。”她嘀咕道。
云海说道:“一般说来,最小的那个是最得宠的,最大的就是最受气的。你要做哪个?”
“嗯?”她不经意问道:“你宠我吗?”
云海没直接回答,只是问了句:“真不想要这个名字?”
她忖量了会儿,最终颇为大方地接受了:“看在你愿意宠我的份上,我姑且允许你那样唤我。”
柒玉起初只是觉得有个名字喊起来方便,而后,她越来越喜欢云海取的这个名字,每日都要他喊上十几二十遍才心满意足。
而她也渐渐发现云海果真如他说的那般——最小的最得宠。
譬如,听云海说清晨的花露最清甜,她也想尝尝。他便在拂晓之前就守在向阳的山谷,等待第一缕日光洒落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直到花苞一一绽放,他抬手就将花露悉数收取。再带她到山顶,一边赏日出,一边将收取的花露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玉石身上,供她慢慢品尝。
还有一次夜晚入睡前,柒玉听他念书,恰好说到星河。
她有些失落地说道:“夜晚的空中不就是繁星点点,微光闪烁吗?这书中称之为璀璨无垠、浩瀚夺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想象不出。”
云海听言,即刻阖上书本,将她握在手心,出了屋,直接飞往云天上的星河。
那晚,柒玉亲眼所见书中对星河描述的奇观,甚者,那些词语根本不及她眼中灿烂星光的十分之一。
久而久之,柒玉也没最初那么抗拒云海的触碰。她欣欣然受着他的宠溺,又能从他那儿见识到许多新鲜事物,也就安然地由着他抚摸。
她也猜想过,或许因为云海拥有的七块卦玉中只有她成精了,不宠也得宠了。
但她没细问云海。他独自一人生活了许久,心中定是十分孤独,如今有她陪着他,而他愿意宠着她。柒玉心想,这便算作两全其美?
*
时日飞逝千年,勤奋好学之下,柒玉懂了许多事。包括何谓钟情,何为夫妻。
一日清晨,云海带她到湖边清洗卦玉。被放在一旁草地里的柒玉,恰见树梢上有两只飞鸟在交颈亲昵。
柒玉看着那缠绵甜蜜的一对儿,蓦然间心生向往,鬼使神差地开口:“云海,反正这无界天也只有你我,不如咱们结为夫妻吧。”
正清洗卦玉的云海闻言两手一停,却只当她玩笑话,复又掬水。他头也未回地问道:“你可知两人要如何结为夫妻?”
“我知啊。”她回道:“彼此钟情便可。我钟情于你,你可钟情我?”
云海又是一顿,这才侧过身看向草地上的圆白玉石。
他默了良久,最后也没回应她的告白。只是淡淡说道:“你尚只是成精的玉石。”
柒玉望着他倒映湖光水色的清眸,平静如这不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就因为他这句话,柒玉心口仿佛裂开般地疼。一向喜欢说话的她第一次沉默下来,这一沉默便是整整三年。
*
直到她化形那日,正值深夜......
入睡的云海被一阵动静扰了睡意,似隐约听到抽泣声,柒玉在哭?
他瞌睡骤散,赶忙睁眼。如玉的面容,凝脂的肌肤,顷刻间映入他眼中。
柒玉梨花带雨地抹着泪,扑入他怀中:“云海!我不再是玉石了,我终于化形了!”
原来是喜极而泣,云海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只是双手无措地搁在两侧,不敢碰她。身上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柔软和......脆弱。
他第一反应便是:柒玉的身子像玉石一般,需要小心呵护才行。
但他并不知,柒玉沉默的这三年,一直在努力汲取无界天的仙灵之气,包括他身上的神力,只为了尽快化形,不再是他口中的玉石。
柒玉化作人形后,云海另外为她做了一张床榻。
柒玉却每晚都挤入他被窝,紧紧抱住他后背,言之凿凿地说:“我如今不是玉石了,我有血有肉,我可以与你成为夫妻。”
云海没法,只好每次都使用昏睡咒,再将她抱回新做的床榻。
柒玉也不是不懂他的拒绝,她只是希望能让他多触碰她一些,兴许抱着抱着便日久生情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抱的是个榆木,心比她的玉石真身还要又冷又硬!
渐渐,柒玉再没厚着脸去蹭他的床。
*
日子就这般悠闲又散漫地过着,柒玉会如常与他拌嘴几次,又或者发发牢骚,四处游荡。
这一切的安宁和平静,就在柒玉无意之间看见云海书房书桌上一页纸,被彻底打破。
那页纸记载的是云海几次推算出的无界天的虚阳日,正是由无界天内开启虚空最容易的时候。
她曾听云海提过虚空和下界,也从他语气及神态中看出他对虚空之下的另一个世界格外憧憬。
“难怪他这几日时不时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查看虚空的情况了。”
柒玉顿时沮丧万分,云海从不真正在意过什么,他眼中素来淡漠,对她也是如此,唯有下界是他最为关注的事。
她知道云海孤独太久,想要去往同样有神有仙的世界。那是她给不了的,她毕竟是个精怪……
“大不了我陪他一块去呗。”柒玉安慰自己。
却没想,云海卜算的时日有偏差,他前后观察了半年,愣是没遇到虚阳日,便放弃了。
误差的主要原因是缺了一枚卦玉,正是柒玉。
为此,柒玉愧疚不已。
她思前想后,既然有偏差,说明日期也应该临近了。她遂每晚溜出去,打算自己去守一守虚阳日。
云海问过她两次,晚上都去了哪儿。柒玉只说晚上出去修炼清净些。他信以为真,便没再多问。
直到三个月后,一日深夜,柒玉跑回屋,激动地将他喊醒:“云海!虚空破开了!!”
云海被这个消息震惊住,想也未想就冲去金芒云雾下的虚空,见到虚空果真破开了,他抱着柒玉果断飞了下去。
*
落入下界的云海,见到了向往已久的外界之景,却再见不到柒玉,因为喊醒他的是柒玉的亡灵。
柒玉见到虚空显现,唯恐错过时机,耗尽神力破开虚空,硬撑着最后一缕灵气,跑去通知云海。
待云海如愿以偿,她心愿已了,变回白玉石,再也没了声息。
云海幡然悔悟,却已是回天乏术。
为了护住她的真身和残留的那缕灵气,他将玉石硬生生埋入心口。
云海为复活柒玉,不得不去天庭,对天帝言明身份,以此寻求救她的办法,却一次次失望。
最后,他在幽冥界找到远古遗存的一株的鬼草,将柒玉的灵气融入鬼草之中。
数年后,鬼草又生一株,便是无忧。
鬼草无忧只有在极阴之地才能顺利修炼,云海才不得不将她留在幽冥河底。
云海不断以心肉养护柒玉的真身,三十万年过去,他的心脏早已融入了那颗玉石。
***
无界天。
在晨曦中醒来的无忧眨眨眼,转个头便看见靠坐在床头的男人,正垂眸看过来。
“云海。”无忧起身,不顾裸.露的身躯,直接趴坐在他身上。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你几时醒来的?”
云海伸手抚顺她的长发,低头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无忧愣了愣,面颊微红,甜甜唤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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