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新妇入地府(七)

“老夫,未曾见过你。”那老叟说。

“你记错了。”严漱玉面不改色,“你这里有有数百魂灵,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其中一个呢?”

方才在现实世界斗得你生我死,怎么这一会这老头竟说未曾见过她?

严漱玉回头看,身后百十双眼睛也正一瞬不错的盯着他们,“你年纪这么大,总会有记错的时候。”

老叟也不生气,缓缓搁下毛笔,身形虽似风中残烛,话音却字字清晰:“此间魂灵皆由老夫亲自引入,岂会不记得?你究竟从何而来?”

严漱玉见他神色笃定,心知难以蒙混,却抓住关键:“你方才说你把他们带进来的?”

“是啊。”虚空中有眼睛应声。

“他就是我们的父。”又一双眼瞳突然出现在她肩头,见她侧目便倏然消散,转而在对面凝成半透明人形,“你别怕,他是个好人。”

严漱玉摇头:“没看出来哦。”

老叟抚须浅笑,仪态竟有几分儒雅:“不知你从何来,既然至此,便在此安身罢。”

“安身?”严漱玉暗自沉吟。这老者与方才操控尸身的狠厉秽灵判若两人,在这灵台深处直面本源,竟寻不到半分执念痕迹,仿佛方才的凶煞之气都是幻象。

严漱玉心知作为阳世人神魂离体不可久持,正暗自权衡一掌把这个老叟劈死的把握能有多大时,陆陆续续,周边挤满了人影。

她一时不好动手,忽然有什么吸引了她。

“安身自是好事……”她佯作应和,看过周围,面上一喜,大步流星穿过人群,疾走近最角落末尾的两个几近透明的魂灵。

那两个灵魂背对严漱玉,鬼鬼祟祟牵作一处,严漱玉看他们形淡得似要化入虚空,她不敢贸然触碰,只能歪着头跟她对视:“二位!”

两道游魂惊得飘起数尺。祝鹃儿辨清来人,霎时花容失色:“严姑娘,你也死了?!”

她急扯王生衣袖:“你怎的连严姑娘都害了?”

王生魂体萎顿,倦倦摇头:“我亦不知……我失了智全然不记得了做了什么,实在是……”转而向严漱玉歉然苦笑:“既然同赴黄泉,不如结伴投胎。前世恩怨,待我来世做牛马相报。”

“在此处如何投胎?”严漱玉乐了,“你二人被那邪物吞噬,它方才正占着祝姑娘的躯壳与我缠斗。”严漱玉声微顿,赧然道:“说来惭愧,方才过招时把祝姑娘你的身体……打的有点烂了。”

祝鹃儿嫣然一笑:“既登鬼录,皮囊不过尘土。要烂便由它烂罢。”严漱玉也笑起来了,这二人并没有湮灭她心中是喜悦的。

“为何说他们死了?”几双眼睛忽自虚空中浮现,如萤火般环绕三人。

祝鹃儿望着那些眼瞳怔怔道:“此处不是黄泉渡口么?诸位不都在此候着投胎?”

此言一出,似石子惊破静水。越来越多的魂灵围拢过来,窃窃私语渐成潮涌:

“我们死了?”

“休得胡言!分明是在此寒窗苦读,以待今科应试!”有人厉声反驳。

那老叟仍端在原地,声音却充盈整片虚空:“莫要赘言,勤学方是正理。光阴迫促,岂容蹉跎?”

“哦……”

“哦……”

应和声此起彼伏,围上来的人身体一僵,万千魂灵如提线木偶般。

严漱玉咋舌,忽然耳边闪过轻轻的研磨声。

畔忽闻墨锭研磨之声。猛回首,但见百张桌案凭空显现,半透明身影或伏案疾书,或踱步吟哦。顷刻间,整个空间被朗朗书声淹没: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无数嘴唇开合如池中金鱼,抑扬顿挫间竟织成奇异的和谐。

“如何?”老叟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侧,面如古井无波,“留在此处共参圣贤书。当朝开明,女子亦可科考。”他袖中枯指轻点那些诵经身影。

“读这么多书做什么?”

“读书可明心见性,可通晓世间至理,可报效家国,可开阔胸襟——”老叟语声忽顿,浑浊眼中泛起异彩,“你女子身,何不效仿文秀公主。”

文秀公主乃史册留名的才女,翰墨动天下,墨宝令文人竞相摹拓,绣口一吐便是锦绣文章,确是天下读书女子的明灯。

若严漱玉是个爱读书的,指不定被他这番话鼓动了心。

可惜她素来只爱画符念咒,全然不解风雅,闻言反倒蹙眉:“既入轮回,来世自可读书。在这鬼地方死读有何用处?我可从未听说阴司选拔鬼差还要考校文章。”

整片空间骤然死寂。

“当真?我们都已死了?”有声音颤抖发问。

“……”

老叟身形凝滞如石刻,喉间挤出干笑:“小姑娘惯会说笑。”

“怎就不是死了?”严漱玉眸光骤厉。

“无礼之徒,你不准这么顶撞父!”一个人指责。

严漱玉环视周遭:“什么父什么子?什么无礼?既称读书人,岂不知天地君亲师?忠孝无处安放,竟在此胡乱认爹?”

祝鹃儿与王生倒喝一口气。

那人没想到这人如此直言直语,“你——!”他转像老叟求证:“父!她说的可是真的?”

老叟面容陡然阴沉如铁。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千百双空洞眼瞳中泛起波澜。有人面容开始扭曲,抱头苦苦挣扎,仿佛有无数记忆在颅内冲撞。这痛苦如瘟疫般蔓延,一个接一个的魂灵蜷缩倒地,整个虚空回荡着凄厉的哀鸣。

虚空开始震颤,老叟再难维持从容,焦躁地来回踱步:“差一点!总是差一点!”

有个魂灵怯怯靠近,却被他戾气横生的眼神慑住。只见他抬手一握,那魂灵竟被生生捏作两段,化作黑烟弥散。周遭书案典籍如潮水退去,所有魂灵尖啸着化作眼瞳,高悬于穹顶。

空旷之中唯余他愤恨的嘶吼:“为何总是功亏一篑!永远只差这分毫!”

严漱玉凝神发问:“究竟差在何处?”

话音未落,老叟臂膀已化作利刃直取她咽喉。严漱玉疾退数步,堪堪避过锋芒,口中仍续着未尽之语:“让我瞧瞧……或可相助……咦怎就动起手来?”

既离肉身束缚,她周身灵气如江河奔涌,灵气随她应用,当即并指口中诵念法诀,灵光化作长索缠住那记手刃,她道:“既然不愿受度化,那我也只能去超度你了!”

“是你!”叟闪身避过缚妖索,忽然纵声长笑:“旧书楼那个黄毛丫头!说来还要谢你,托你的福,老夫才得脱困。”

严漱玉心头骤紧,飞速回想间仍不得要领:“此言何意?”

老叟意味深长道:“那书生,是我喊去敲门的。”

敲门?

严漱玉反复咀嚼这两字,敲门?敲哪里的门?自出事之后,旧书楼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电光石火间,她倏然抬眼:“你一直被困在楼底?”

老叟抚掌而笑,兀自道:“老夫此生事事皆差点气运,你如何度化的来?仪的姑娘差一日便能赎身,偏在前夜香消玉殒;寒窗十年赴考,竟猝死在科场门前,”他愤愤,“没想到我还能醒来!只要逃出那栋楼去做我想做的事!”

“困守书楼数十载,语声渐转幽沉:“好在楼中典籍如山,天南地北的孤魂也不止老夫一个。力量可徐徐图之,而那个契机——”枯指猛然点向严漱玉,“恰是姑娘亲手所赠。如何?老夫如今终得自在!”

严漱玉恍若雷击。

怪不得!怪不得!

都说那旧书楼破破烂烂,历史悠久,终日封锁着,风吹雨晒却始终不倒,岿然不倒,竟是因内外气息达成微妙平衡自成结界。她们当日闯入打破平衡,竟成了释放这邪祟的契机。

“你既已脱困,不去行你的事,反倒在此害人?”严漱玉眸中凝霜。

老叟横扫穹顶万千眼瞳,那些眼珠顿时瑟缩闭合“你只需要知道,要你留下来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

“好大口气!”严漱玉心中被充满罪恶感,不同他废话,严漱玉十指灵丝如刃,寒光乍现间已与那黑影缠斗在一处。但见银芒与黑气绞作一团,自穹顶战至虚空,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裂,碎片如雨纷坠。

祝鹃儿与王生相拥瑟缩,只见两团光影倏分倏合,震得这方天地簌簌摇动。

另一边,舒湛川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两尊一动不动肉身,索性坐在了阶梯上。

舒湛川在原地怔立片刻,眼见两具肉身如泥塑木雕,只得撩袍坐在石阶上。他心下焦灼,却又不敢妄动,信手从阶畔扯了根草茎叼在唇间。

刚嚼两下便觉满口苦涩,忙“呸”地吐在一旁。忽又想起什么,疾步掠至严漱玉身前,颤着手探向她的鼻息——

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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