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荀清臣仍心有余悸,开口说话时略带着些颤音。
刚刚,他确实对她的话信以为真,但仔细一回想,发现马车明显是走在山路,而楚晏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将那些人赶到深山老林中去。
况且,周围若真有人,不该这么安静。
她这是故意拿他消遣呢。
楚晏见他反应过来,遗憾地作罢,但神情却依旧兴奋,满脸都写着兴致勃勃。
“嘘——别着急,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一片寂静中,长鞭破空的声音陡然响起。
很像荀清臣从前上朝时,净鞭开道时的声音,但细听下来,又觉得不像。
鞭子落到实处时,像是击打在什么玉石上。
荀清臣蹙紧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忽然,他神色一紧。周围,似乎隐约有着腐烂的气息。
“咦?还没猜出来吗?”楚晏眉梢微挑,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她扫了荀清臣一眼,抬手解开了蒙着他眼睛的布条。
乍见光明的荀清臣被刺得睁不开眼睛,眼中甚至隐隐生出水光。他匆忙抬手,挡住了从窗户处透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适应了久违的光明,荀清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还好,这衣服的确是正经的衣服,并不像楚晏所描述得那样不堪。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怀着这种微妙的愧疚,荀清臣缓缓抬头,顺着楚晏的意思望向窗外。
他愣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了言语。
这个地方他来过,准确地来说,所有楚朝的臣子都来过。
这是先帝陵寝的入口。
三年前,他领着百官和尚且稚嫩的新帝,亲自送先帝的棺椁来此下葬。
……而现在,这具棺椁正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穿着轻甲的士兵高高举起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着金缕玉衣的尸体之上。
难怪有击打玉石的声音。
荀清臣没忍住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移开了眼。
“叹什么气呀,青奴。”楚晏死死地扼住他的下颚,不允他回避眼前的此情此景。
“你不该为我感到高兴吗?今时今日,边疆的一万冤魂,北境的无数军民,我的父亲、母亲、阿姊、奶娘,还有照顾我长大的嬷嬷、遭我牵连的幼时伙伴、燕王府无辜冤死的两百七十余人……他们终于能够安息啦。”
“六年,我等了六年……今日终于心愿得偿,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呢?”
楚晏咧开嘴角,咯咯地笑了起来,可顾盼之间,眼中分明有着隐约的水光,“难道是在为你的老东家伤心了?”
她的力气很大,只要稍微使些力道,就能让文文弱弱的男人吃尽苦头——但她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件事。
荀清臣咬着牙,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生生捏碎了。他疼得直冒冷汗,脸色当然好不到哪儿去。
楚晏不满地松开他,半是命令、半是威胁,“笑,给我笑。”
荀清臣笑不出来,眼睫一动,便落下几滴晶莹的眼泪。他的眼眶很红,不一会儿,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泪珠便打湿了青年长长的睫羽。
要是再加上下颌处刚刚被楚晏掐出来的那道红痕,便更显得楚楚可怜。
楚晏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冷下脸,不为所动地皱起眉,审视着面前这个不停落泪的男人。
好像……自从那天她夸过荀清臣哭得很好看之后,他就总是哭、总是哭,眼泪说掉就掉,简直比被迫藏在深闺的大小姐还要多愁善感。
楚晏总觉得这人在拿眼泪搏她的同情、她的怜悯,或者更直白地说:他在用眼泪讨好自己。
可这种猜测,仿佛又全无根据。
毕竟,不管是她记忆中的荀清臣,还是世人眼中的荀丞相,都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难道真是她的错觉?
楚晏默默盯着他,在一旁思考了很久,而荀清臣跪坐在一旁,垂着眉眼,眼泪就没停过。
燕世子终于受不了了,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块手帕,盖在荀清臣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掐着尖酸的语气讽刺道:“我竟不知,荀先生还能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眼泪被擦去了,可脸上的泪痕犹在。穿着一身素色轻纱的男人没有束发,三千乌发柔顺地垂在腰间,他眨了眨眼睛,湿润的睫羽微动,竟像是又要落泪。
“再哭,我就把你们楚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全掘了。”
楚晏放完狠话,便见男人的凤眼微抬,直直地看着自己,眼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看出了对方的未竟之语,冷笑出声。
没错,楚朝的列祖列宗的确也是她的列祖列宗。底下这位被鞭尸的先帝,和被他杀害的燕王,乃是异母兄弟,而楚晏,与南边那位小皇帝,乃是堂姐弟关系。
可那又如何?
“什么劳什子的列祖列宗?他们既然敢让先帝那样的货色当皇帝,就早该有被人掘坟、被人鞭尸、被人戳脊梁骨的自觉。”
为免沦为祖宗宗庙不保的罪人,荀清臣识趣地收了神通,眉眼低垂,十足十一个安静的木头美人。
楚晏嫌他晦气,不肯再管他,只将目光放在窗外,可外面地上躺着那个,好像更晦气,于是又侧眼,眼神不善地盯着荀清臣,问:“楚朝最忠心的荀丞相,不为你死去的伯乐知己求情吗?”
男人抬起头,眉眼处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云。他摇摇头,声音还带着些哭过的痕迹,“殿下若允的话,我想为自己求个情。”
楚晏来了点儿兴趣,将一分的惊讶演成了十分,“你居然不求我放过他,让他重新入土为安吗?”
荀清臣回:“既然已经死了,那身后是何待遇、遭遇何种对待,归根结底,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声音笃定而平静,“况且,殿下不会答应这个要求的。”
楚晏轻嗤,模棱两可地给了个答案:“那只能说明你不能讨我欢心。兴许你多给我吹吹枕边风,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们了。”
荀清臣不说话,安静而忧伤地望着她,“殿下,我只想为自己求个情。”
楚晏心中微动,柳眉轻拢,片刻后,,露出一个“看你还能做什么妖”的眼神,睨着他,凛声命令:“说。”
至于答不答应,她可没承诺过。
荀清臣双手平举,而后至地,深深伏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礼,“殿下,前尘往事,说到底,已经是过往云烟。今日,您既然已经泄了恨,能否……让我下车一趟,拜别故主。
“殿下刚刚所说不错,于您而言,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于我而言,他并无多少错处,
“是我为人臣下,却不能做规劝之责,致使燕王府丹心碧血空付……但,先帝……先帝确实于我有大恩。
荀清臣本出身于一个富足的庶族地主,除了常常被一些自诩百年门楣的世家大族看不起之外,生活没有一点儿瑕疵,既有锦衣华服,也有和谐美满的家庭。
可就在他七岁那年,同县的郡望谢氏因为觊觎荀家家产,与县令勾结,污蔑荀家窝藏逃犯,致使荀家满门下狱,流放三千里,最终死的死,疯的疯。
七岁的荀清臣因为年纪尚小,免去了流放的处罚,没为奴,在石场挣扎求生。
整整五年,他看不到一丝为家人翻案的机会,甚至几次遭到迫害,险些丧命。
是彼时微服出巡的先帝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那时的先帝,不像晚年时那样多疑、荒唐、沉迷求仙问道,他正直仁义,嫉恶如仇,满腔热血,一身抱负,立誓要荡清所有的不平,做史书刀笔中的千古一帝。
年轻的先帝即便被一个肮脏的奴隶拦下马车,也没有怒色。荀清臣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温和语气,记得他在听闻冤情后的愤慨。
他不仅为荀家翻了案,为荀清臣脱了奴籍,给冤死的荀父荀母追封了官职诰命,还将所有的家产都还给了年幼的荀清臣,甚至,那样温柔地嘱托新来的县令、郡守关照他平安长大。
“若无先帝……何来这些年的荀清臣?”
荀清臣思及旧事,陷入了深深的感慨之中。他几度启唇,哽咽着请求:“殿下……”
“呵。”
她还以为荀清臣当真如此洒脱,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老东家的身后事呢。
“楚渊要是知道他养了这么一条忠心的走狗,不知有多欣慰呢。”
楚晏抬起脚,慢慢碾过他交叠放在地上的手掌。她知道荀清臣不可能对楚渊被鞭尸的事情视若无睹——就是因此,燕世子才会在今日将他特意带过来。
可即便深知这一点,在听到荀清臣为楚渊开脱、看到荀清臣为他的老东家求情之后,还是生出了愤怒,深深的、被忤逆的愤怒。
她忍不住发泄自己的怒气。
伏在地上的男人,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依旧伏在地上,姿态优美,像是一只俯首的白鹤。
楚晏低头凝睇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觉得索然无味。
让他疼、让他受伤、让他落泪,好像也不是一直能让她开心。
她松开脚,不悦地唤来随行的士兵:“来人,将他给我丢出去。”
世子说丢出去,那就一定是丢出去。
两名靖安营的女兵立马掀开帘子,一人一边,将人架住,毫不留情地将人丢在马车外。
荀清臣落在山地里。
零零散散分布在地上的石子刺破了他的手掌,渗出鲜红的血。
他低头看了一眼,便望向鞭声响起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好,举手加额,以额触地,向昔日的主君三叩首。
车内的人斜倚在车厢上,见状直接冷笑出声,着人拿麻绳绑了他的手腕,缀在马车后头。
停下了许久的马车终于调转车头,重新行驶在山道上。
车夫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缀着的男人,心里直犯嘀咕——看着跟朵娇花似的,一折就断。
这要是被折腾死了,殿下该不会将错处算在他头上吧?
车夫不敢将马车驱驶得太快,但又不敢做得太明显,遭到楚晏的问责,不一会儿,便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所幸车内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车夫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世子估计也不想将人这么快折腾死了,于是不再慌乱,慢悠悠地保持着当前的速度。
可即便如此,车后的男人也不好受。
这几年,他的身体本就不好,一月前的那场大病,更是将他的身体底子彻底摧毁。他如今的身体很孱弱,哪怕只是一点儿小伤,都可能引得他发热。
……更何况,他如今甚至没有一双鞋履。
尖锐的石子、脏污的泥沙,很快就将他的脚磨得鲜血淋漓。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但没过多久,这股疼痛也化为了麻木。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冷风一扫,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变得朦胧,他感觉自己正悬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雾之中,既找不到凭依,也看不到方向,像个水面上的浮木,只能顺着水流,机械地前进。
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他与楚晏这段理不清、剪不断的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自暴自弃的念头见缝插针地涌了上来。荀清臣浑浑噩噩地想:当初朝廷迁都,当初燕军破关……反正不拘是什么时候,他当初为什么不干脆点抹了脖子,非要撑着那一口气呢?
他疲惫地撑起沉重的眼皮,眸光一侧,却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得惊人的脸。
见荀清臣望过来,扮作士兵的那人满眼惊喜,做了个“丞相”的口型。
荀清臣一愣,狼狈地摔在地上,忽而想起了楚晏之前说的“重头戏”。
罢罢罢,是他想简单了。
挖坟鞭尸终究只是死人的事情,恐怕还够不上世子殿下口中的重头戏。
现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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