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如今再见薛觚,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并不曾仔细看过薛觚容貌,但她是极为平静的女子,即便获罪欺君身在牢狱,亦是处变不惊。

此刻她携宫中侍女前来,谒见晋阳大长公主,亦是不卑不亢,垂眉敛目,不见悲喜。

公主颌首,于是与薛觚再此拜礼诸娘子,待回礼毕后,公主问:“是太后有所吩咐?”

薛觚道:“太后有所御赐,知今日府上有宴,特命我前来慰问大长公主。”

我隐约觉得这并非只是单纯的赏赐,公主目光落在席间几位娘子身上,意味不明。

少顷,薛觚宣读太后赏赐物,诸娘子皆起身福礼,唯有公主端坐不动,即便公主为皇帝姑母,这并不合礼制。

其中林娘子表情微狞,惴惴不安。

薛觚似乎对此已司空见惯,并未请公主回应,只是宣读手谕,提及先时大长公主公主入宫,陛下体谅大长公主受惊要行赏赐,但大长公主在朝上拒不受礼,令其颇为忧心,日思夜想中,仍绝府中失火乃是大事不能随意了之,遂与陛下商讨,自己这里有安远侯府林娘子所赠青州仙纹绫与蔡州珉玉棋子,但可惜她并不爱下棋,不如转增给大长公主,想来大长公主爱棋,便愿意接受了。

陛下闻之深以为然,又着少府监另外挑选一些器玩金珠加之一副广羊文犀棋盘,一并赐予大长公主,望大长公主不要推辞。

手谕宣读完毕,林娘子脸色铁青,摇摇欲坠。

我微有感慨,选择这样的时候与太后一起,给林娘子以重击,实在是杀人诛心,令人胆寒。

想必林娘子此行不大好受。

只是太后为今上之母,地位尊崇,却愿意讨好身为皇帝姑母的公主,允许公主驳斥臣子之妻的进献,未免令人惊诧。

果然,不止我有此想法,宴中诸娘子之中皆有脸色微变者,想来进献也不少。

“晋阳谢过太后赏赐,”公主终于起身福礼,同时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又对汀兰道,“薛娘子来得巧,我这儿正有新茶,想与诸娘子品尝,便请薛娘子也尝一尝罢。”

薛觚推辞两次,恭顺应下,但此刻诸位娘子已皆如惊弓之鸟,恐怕食之无味了。

正思忖着,听见汀兰唤了我一声,见她目色,似乎是要我同去,我不及多想,猜测又是公主安排,遂与她一起前去取煮茶用具。

临走之时又听公主提及新任翰林学士陈鑫颇有才能,深得圣心,料想奉承者不少。

那名翰林学士的名字在我耳中荡过,甚是熟悉,却终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但公主提及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很快,汀兰与我取了煮茶用具归来,席间气氛冷涩,只有公主与薛觚面色如常。

公主目光扫过我,并不多言,我与汀兰便着手煮茶,待取出茶饼之后,有娘子疑惑:“大长公主府中这茶饼看来,倒是颇为不同。”

公主轻轻垂眉,问:“娘子觉得这是好茶,还是坏茶?”

那娘子冷不丁蒙一问,愣了愣,一旁林娘子不知做了什么,引得那位娘子回首一阵疑惑。

公主留意到此行径,淡声问:“难不成除了林娘子,便没有人懂茶了么?”

诸位娘子脸色皆变,我捣碎手中茶饼,抛入银壶之中,不多时,壶中冒出一股气味,虽仍带着茶香,却掺杂了太多涩苦与潮湿霉味,这并不是什么好茶,但这茶饼的包装上写的却是贡茶沅南茶。

再次纵观席间娘子,皆是朝中重臣之妻,多是历经两朝。

茶盐马事向来为国库收入之重,先前公主提及户部税收锐减,想来茶盐马也脱不开干系。

诸位娘子是代替其夫在这大长公主府内被问责了,但朝堂诸事多不会透于内宅之人所知,这些,恐怕诸位娘子应当也不甚明了,那么公主是想要做什么呢?

壶中呜声起,茶水沸腾,我舀去浮沫,还是依煮茶法投入些许盐姜,但恐怕味道难以捉摸。

未几,忽然听见薛觚问我:“茶可煮好了?”

我微怔愣,悄悄看一眼公主,她面色淡淡,只将目光放在手中的一直瓷杯,她依旧在饮酒。

我紧眉,回答道:“已好了。”

薛觚于是让我为她奉茶,与此同时,诸娘子似乎都明白了过来,纷纷要饮一杯,汀兰将茶盏递过来,看她神色亦是平淡,像这样的场景已经历过无数次一般。

我不曾细想,只提了银壶将茶盏一一斟至将满,正准备为诸位娘子奉茶时,薛觚又道:“我为后客,自然该从首客起。”

我微愣,她本与我最近,且她是太后跟前女官,本该是除公主之外最先被奉茶之人,即便不是,也不该是由我一个人来做这些事。

回望公主,她这时才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眼里并无波澜,但我却自那两千多个日夜中觉察出一丝恼怒。

原来如此。

至此刻我终于领悟过来,原来这才是惩罚,让我为诸娘子奉茶,要我监看夜香郎,让我为她守夜,都是为了让我屈服,她找不到令我低头的方法,便想用这些方式来告诉我——她生气了。

陡然一股笑意自胸口蔓延开来,随后慢慢化作苦涩,她其实还是跟从前一样,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自己生气了,就令另外一个人也生气好去哄她,真是……无理取闹。

我无奈敛目,忽略公主的气性,依着她的想法去为娘子们一一奉茶,但大约是神思恍惚,竟不留神踩上了脚下的石子,整个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手中的茶盏就势往前一泼。

甚是不巧,眼前正是安远侯府的林娘子,但热茶并未泼到林娘子身上,薛觚眼疾手快,一手扶住了我,一边挡住了泼向林娘子的热茶,以至于整条左臂皆被泼湿,手臂亦是被烫了几块红痕。

我未及多想,扯过薛觚手腕检查伤势,焦急问道:“薛三娘子,要不要紧?”

薛觚狐疑地看我一眼,此刻林娘子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自我手中夺过薛觚的手腕,喝道:“你这刁奴,竟然敢伤天家使臣!还不快滚!”

她对我怒目横眉,却又对薛觚恭敬有加,伸袖去擦拭薛觚臂上残留的茶沫,我默不作声,只退后两步,躬身垂首:“是奴的错。”

林娘子借势道:“贱婢岂敢妄言!”转首又对公主道,“大长公主,这样粗手粗脚的婢女岂能留在府中,若不然,还以为是贵主故意指使,可怜薛娘子这手了。”

她抓住薛觚的手腕,执意要让众人都看见薛觚手背上被烫红的伤痕,薛觚神色凝重,几次抽出,都被林娘子又拉回来,就势让诸娘子都看了一遍。

诸位娘子神色不一,在薛觚、公主以及林娘子之间来回试探,林娘子的发难,已是明示了。

场中一时静寂,我见薛觚已然疼得握拳,犹豫是否要强行将她夺过来,便听见一道冷声响起——

“倘若就是我故意指使呢?”

公主面色已有几分冷峻,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她应当是和颜悦色的,八面玲珑的,因此有些话不会说得直白,威逼利诱也好,收买人心也罢,她向来都是悄无声息,等着那些人,自己走入陷阱。

但如今她却如此强势,甚至有几分怒意,林娘子恐怕也不曾见过她这样,愣在原地颇为惊惶。

这一刻,她是权势滔天的晋阳大长公主。

“大……大长公主这话是什么,什么意思?”林娘子慌乱挤出一句问话。

公主敛目,再饮一杯酒:“今日的茶林娘子不曾喝上,想来是嫌弃我府上的茶太差,日后我必然会再去府上讨要一些好的来,宴已尽了,诸位请回罢。”

林娘子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嗫喏着还要再说什么,但很快便有赵娘子上前请诸娘子离席,想来公主此时太过愣然,众人不敢逗留,匆匆走了。

薛觚也正要告辞,我道:“薛三娘子不如先换一身衣裳再走罢,手上的伤也还需上了药才是!”

我似乎看见公主指尖一顿,但复又平静,只是汀兰盯着我,表情难以言喻,薛觚眼中满是疑惑,想来是不明白为何我会认得她。

“汀兰,”公主缓缓开口,“侍薛娘子更衣。”

薛觚忙行礼道:“谢过大长公主。”

旋即公主拂袖离席,只余一个背影,天色似乎变得阴沉,四月末的天气,依旧是变幻莫测。

我跟随汀兰一起,送薛觚更衣涂药,但只是在门口等候,我不知道为何要守着薛觚,但这更像是一种期待,我对薛觚的期待。

半炷香后,薛觚更衣完毕,出门时见我仍在廊下,凝眉颇为疑惑,但她似乎并不想要与我过多纠缠,只颌首向我示礼,便只缓步出府。

及至她离去四五步,已与我背对之时,我陡然回身,提了声调问她:“薛三娘子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薛觚的脚步顿了顿,回首惊讶地望着我,眼中闪过一瞬光彩,但慢慢地,那些光彩又悉数被瞳孔的漆黑淹没,她说:“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得偿所愿。”

我哑然无言,心口萦绕着无法消散的闷灼感,迫切地想要寻到一个宣泄口。

但下一刻,她却又说:“虽不得所愿,但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我并不后悔。”

言罢,她转身而去,再未回首。

我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被自己的软弱愧赧。

我渴望像薛觚一样,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在长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上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对她而言,只有走上一遍,才知道人间究竟是怎样的,即使结局不尽如人意,她从未想过后悔。

牢狱之中她的面容犹似在昨日,轻笑着对我说:“先生,哪怕只是走到这里,我也并不后悔。”

然而范评没有这样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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