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是日,天气晴朗,公主设宴,请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家眷饮宴,说是府上走火,又进了刺客,扰人心情,故此请诸位娘子同乐。

我由汀兰调度,随侍在一旁,却近不得公主的身,想来是当日拒绝与她同食,惹她生气。

公主向来对我所作颇有不满,这不是稀奇事,原本她也有许多手段令我认错,但如今这样,仅仅只是让我站在十步之外,看她与诸位娘子饮宴,已是莫大惩罚。

那些娘子有不少面善者,皆是当年我在太子府,同公主赴宴时见过的,而如今这些太子宾客,悉数都与公主亲近了。

而其中最是令我意外者,乃是安远侯之妻林娘子。

先帝时,齐王与太子相争,安远侯与齐王走得颇近,给太子使过不少绊子,因我已死,齐王究竟如何倒台无从知晓,但林娘子如今却能在公主宴上,的确令我有些意外。

毕竟那位林娘子,先时不太看得上公主。

犹记得公主曾说过:“林娘子擅于内宅之术,与宫中诸妃皆交好,彼时齐王之母张贵妃与皇后明面上已是不和,却能够被林娘子化解,并待她为闺中密友,常有赏赐。”

我那时饮宴多与朝官一处,不得见过林娘子,而如今却能够仔细看了。

林娘子约莫四十上下,但观相貌妆容,皆精致,一丝不苟,穿着打扮也是十分得体,色浅却并不寡淡,既不叫人觉得厌烦,也不会就此忽略。

而宴上最先开口向公主问平安的也是她,其后才有诸位娘子接话,同问公主安否。

公主此刻举止言行,与对我时大为不同,轻笑间示弱,一副和柔姿态:“当夜实在是有些骇人,且不说刺客,但就是走了水,竟就在我卧房不远处,若不是有婢女将我背出,恐怕便要烧至我院中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我面颊,我忙垂眸避开,这些假话,她倒是信手拈来。

林娘子拧眉,颇为紧张:“幸得大长公主无事,我在家中听闻,也是惊惧不已,恨不得当晚就策马跑到府上来慰问,却被郎君拦住,说是不叫我去添乱,其间亦派人前来打听大长公主安危,却又听闻贵主去了宫中,及至今日,才能够登门拜访,这颗心也才放了下来。”

诸位娘子亦说安心,公主浅笑不语,将杯中酒轻抿一口,淡声道:“此前大长公主府便是由安远侯着人监督建造,我向来是很信得过他的,由此请圣上交托重职,乃至主建奉天观,亦由他监督。”

林娘子神情滞涩,动了动唇,还未说话,公主便又继续道:“只是日前听闻,为先皇所造奉天观,不过一年,便因大雨坍塌,山石顺雨水而下,将山间几户人家砸死,却并未上报,这是为何?”

林娘子一怔,眉间依稀有见慌乱神情,却借绣帕掩之:“郎君之事,我居于内宅,岂能知晓,奉天观与大长公主府,皆由工部建造负责,郎君并不懂得内情,倘若大长公主心中有疑,或可问问他们?”

公主不置可否,轻轻哦一声,又道:“我昨日入宫,也同太后提及过此事,太后言曰先皇遗愿,要建奉天观,求仙家泽被皇裔,是福延百世的事情,轻慢不得,若是有所差池,工部必然知晓他们是首当其冲,即使有所怠慢,也不至令奉天观一年的光景,便成这样,林娘子,安远侯近来,可有与户部王侍郎,再去郊外登船同游?”

林娘子此刻坐立难安,面上已挂不住,可见今日的宴,是为发难安远侯了。

“郎君近来的确与王侍郎走得近了些,”林娘子道,“这也是陛下交托,太府寺诸事,与户部毕竟也是绕不开的。”

太府寺掌国库管理与出纳,监管京中贸易,常平署更是掌控制粮食价格之重事。

公主微微颌首:“的确如此,只是令我奇怪的是,今年户部入账米粮,少了三成,除京城与朔阳外,米价却又高出四倍,令我疑惑,为何只有两城之内,米价一如既往?”

若是有人强压京中米价,却又去京外诸城售卖,亦是一笔大财。

诸娘子面色皆有微变,反倒是林娘子面色渐趋平静:“大长公主问这些,我又怎会知晓呢,朝中有百官,明堂之上有陛下,想必是陛下圣明,才能维持京中米价,至于他处,我实在是不懂了。”

公主面色淡淡:“林娘子知道明堂之上坐的是天子,朝中亦有百官为天子分忧,却常常出入内廷,数月前又敬献太后厚礼,林娘子与安远侯,倒是十分阔绰。”

正说着,便见一名仆从自院门外跑来,说是有宫中女官到访。

林娘子指尖微颤,公主轻瞥一眼,令将人请进来,我偶然窥见,亦是旧人——昔日太学之中女扮男装的一位学生,薛觚,薛三娘子。

我这一生,敬佩惋惜的人不多,薛三娘子是一位。

国子监中,国子学与太学大多取高门官宦之子,庶人之子同与一些无封的官宦弟子则入四门学,每一年年末,会有博士考教学业,四门学中于博士考试之中佼佼者,可入国子学与太学。

承安十九年,我任国子监监正的第二年,那年薛觚赫然以榜首之才入太学,盛赞于博士直讲口中。

我虽为监正,但其实于学业考教无甚大关系,会注意道薛觚,也只偶然一窥中发觉,那人是名女子,这令我颇为震动,好似又回忆起一些不堪往事。

高门官宦的子弟,大多带着骄逸奢靡之气,往往趁着旬假同游阔谈,却又不全是诗文经义,薛觚多被排除在外,但她沉溺学业,也不曾得罪过任何人,我便又稍稍放心了许多。

但想来薛觚的太学生涯并大顺利,太学号舍四人同住,薛觚恐怕身份暴露,往往晨起最早,又是最晚入睡,但这段不敢眠的时间,对于她而言太过浪费,便悄悄掌灯学习,约莫是扰人清净,未多时便被同舍监生告到了我这里。

因数年前,国子监中发生过一件监生伤人事件,牵连甚广,太子为此大怒,求告天子彻查,言国子监为天下学府之首,期间皆为天子门生,岂能有此无德阴狠之人留于其中,于是调查之后,将十二名监生逐出,并十年之内,不许蒙荫入仕,亦不允考恩科,监中官员亦悉数受罚贬谪,此后夜间便不许再点明火,也不许监生出号舍,会有这一状告,也在我预料之中。

我不忍见薛觚如此,便让她到我舍中,掌灯学习,好在我并不是那样畏光之人,即便夜间有烛火,亦能够安然入睡。

薛觚颇为犹豫,问我:“先生为何要这样,不怕为人诟病吗?”

我想唯一能够被人诟病的,大概是将来她身份暴露之后,有关于我的名声,可那时候我已不甚在意。

轻笑了笑,我回她:“我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又有什么好怕的。”

薛觚凝眉,甚是不理解:“先生掌学规……为我开此便门,恐怕有损于先生。”

她倒是好心。

倘若她能够于朝堂有建树,是我所乐见之事,但我深知这样的可能极为渺茫。

我轻叹了叹,宽慰她:“你便当我羡慕你罢,见你如此求学向上,哪个读书习文的不惜才呢?”

薛觚由此不再拒绝,其间我提过几次,若是不介意,可以就此住在我的舍中,要宽敞许多,但被薛觚拒绝,每日定时回到号舍之中。

我并未留她,也从不曾提及过,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

但即便我不提醒,她也无法通过科举验身,虽我朝不至于当面要剥你的衣裳,但科举入院之前,亦需沐浴更衣,因此,她的身份很快便暴露在世人眼中。

国子监中一片哗然,惊讶于同窗为女子自己竟并未发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御史台的谏言与对我的指责,称我早知薛觚为女子,故意予她方便,监生之中亦有指责我与薛觚同宿一舍,必有见不得人的事。

我又一次深陷于这样伤人的流言之中。

那是我难得踏入崇明殿面见百官的时候,彼时先帝尚在,太子齐王分立两侧,我便是夹杂在他们党争之中的筹码,我的结局足以窥见先帝的态度——因我的监生之职,便是太子顺势求来的,世人眼中,我分属于太子党。

殿上诘问接踵而来,我沉默不语,其中有言及我与薛觚勾连,是折辱公主,藐视皇家,其罪甚重。

太子面上似有怒意,我垂眸拜礼,跪在天子跟前,向他道:“臣不知薛觚原为女子,臣只是见她可怜,为监生排挤,想起当年自己处境,感同身受,不忍见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学生之中,才对她多加照拂,臣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当年也有监正为我直言,臣,亦有位列朝堂之机会。”

殿中一片静默,随后窃窃私语起来,我听得几句,说的是:“那被伤的监生叫什么来着?”

“是叫……范评?”

“范评?!”

“……是范驸马?!”

当年国子监监生伤人之事,我自觉问心无愧,但被逐出的十二名监生之中,亦有作为受害者的我。

我跪伏在崇明殿上,脊背微僵,又数百道目光向我袭来,似刀剑一般,要将我切碎折磨。

与此同时,太子出百官之列,语中愤然,向先帝诉道:“陛下,当年监生伤人之事,牵连甚广,范驸马最是有资格评判之人,推己及人,范驸马此举并无任何错处,反倒因其仁心该嘉奖才是。”

时朝堂百官未有人敢语,待我起身,那些目光便都成了怜悯惋惜,我收手于袖中,在先帝发言无罪之后垂首退出崇明殿,双脚沉重如陷入泥潭,步步难行。

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我,但我想,我始终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监生,一位承蒙天恩的庸才驸马。

待出了皇城回到范府院中,恰逢公主到访,见我来时先唤了一句:“范评。”

但想来我的脸色太过难看,公主微有怔愣,蹙眉问我:“范评,你怎么了?”

拢于袖中的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掌心被指甲嵌入的疼痛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旧疾所带来的愤怒还是当下被公主撞见的窘迫。

我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迁怒于公主,便只好背过身,以近乎哀求的姿态请她离去:“公主,请让我自己……待一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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