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隔日,我再去库房清点账目,但昨日所见的那位徐内侍,已没了踪影。

我询问赵娘子他的下落,她看我一眼,道:“冒进莽撞,被遣回宫中了。”

我隐隐有些不忍,但想来能为公主清点库房,必然也是有用之士,宫中于内侍而言,也算是个好去处,也不必由我来操心。

顿了顿,我斟酌着询问赵娘子:“敢问赵娘子,如今我既在此清点库房账目,还要去为大主守夜,我的月俸,可有涨一些?”

赵娘子沉默片刻,比划了三个指头。

我惊喜道:“莫不是三两?!”

赵娘子身形略晃了晃,道:“一两三十文。”

我再度无言以对。

真抠啊,都有了食邑三千,怎的这么抠,给我三两又怎么了?及至方才,我也不过睡了三个时辰而已。

赵娘子看一眼我脸色,似有不忍,解释道:“汀兰娘子说了,张娘子贪财,怕财多生坏心,故而虽做的事多,只给添三十文。”

我倒是忘记了,汀兰最是毫厘分明,我贪财的性子,范府上下都是知道的。

府上传得最多的话就是,大郎君又去找二郎君讹钱啦。

每一回,逢年过节,我都得去那弟弟面前假哭一场,道:“阿谦呐,哥哥手里当真没钱了,你可怜可怜哥哥吧。”

范谦总是十分嫌弃地看着我,并不情不愿地将他的银钱分我一半,然后问我:“你怎么又用得这样快?”

我从来不解释,因这都是谎话,我哪里算没钱呢,只是想到之后带着阿娘一起生活,我又吃不得苦,当然得存些银子。

待公主降嫔后,我便没有再问范谦要过银子,因我领着驸马俸禄,范谦反倒是不安起来,逢年过节来问一问我:“你缺不缺钱?”

我说:“不缺了,不缺了。”

范谦拧着眉,欲言又止,来回在屋里踱了两步,艰难道:“若是缺钱了,同我说,我入了翰林院了,俸禄不错,母亲也有赏赐,你……”

我说:“知道了知道了……”把他推出门外。

再之后,范谦娶妻生子,我便开始给那孩子发红包,范谦却往往拒绝,并质问我:“你真不缺钱了?!”

我:“……”

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范谦的钱收了,再找个匣子藏起来,但哪有那样多的早知如此呢。

#

又过了四五日,我已对清点一事做得很是熟稔,只是库房主簿换得我根本来不及记名字与长相,常常叫错,好在账目没有出过错。

赵娘子夸我学得过于快了,我深知学不会,就会被找个由头,去公主面前点账,我并不想见公主。

是夜,我再度为公主守夜,那件白貂裘每日夜里由汀兰递给我披上,再每日被我交由赵娘子还回去,倘若我是赵娘子,必是烦得很。

可偏偏赵娘子很是温和,从不曾动怒,可见公主用人,很是讲求一个稳重。

约莫亥时,我见汀兰自公主房中出来,神色匆匆,见我在院中,道:“贵主突然发起热来,张娘子你且照看着,我去请太医来。”

我心中一紧,不免也跟着慌乱了几分,颌首道:“自然,汀兰娘子快去罢!”

汀兰快步远去,隐入夜色之中,院中静悄悄,我隐约听见屋内传出几声咳嗽,脚步下意识便要往屋内去,又硬生生忍下来。

如今我只是一个守夜的侍女,不必,也不能进公主的卧房。

咳嗽声持续了小半刻钟后,终于停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回头却望见不远处院落有浓烟起,接着是火光蹿起。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大喊着,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

我犹豫着是否要叫醒公主,便又听见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大长公主!”

我心中凌然一惊,几乎来不及细想,丢下了手中灯笼立刻推门冲进了屋内,公主趴在桌案上,面色潮红,应当是烧的,我上前摇她,喊道:“公主?公主?醒一醒!”

但公主没有反应,我慌乱之下,只得背起公主,但一触及脊背伤口,又是疼得我冒了冷汗。

但眼下却顾不得这些,公主的安危最为重要,等我背上她,一脚踹开朱门,却愣在当场。

院中火把照如天光,身着甲胄的葳蕤携公主府卫等候其间,一旁汀兰叠手而立,似早已预料。

所谓的太医,并无踪影。

怔愣间,我察觉到背上有所动作,心口一紧,便彻底明白过来,这只是一场骗局,骗的是谁?

我还不曾自负到,认为公主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试探我的身份,想必她定有其他图谋。

走火,刺客,皆为大事,若宣扬出去,京中又会有怎样的言论,将造成怎样的后果,而公主,又会获得怎样的利益?

将此事在须臾间刹那想过,我反倒安心许多,她应当,并不是为我做的这场骗局。

身后公主的双手环绕在我的脖颈,有呼吸落在我的耳畔,她并不说话,似在等我举动。

院中葳蕤与汀兰目光灼灼向我望来,像是两面刀墙将我夹在中央,凡是我有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二人的眼。

略思忖后,我屈膝将公主放下,并伸手轻轻拨开她手臂,并离开她半步距离,做慌乱惊恐状,跪伏在地:“奴听得府中走水,又有刺客闯入,一时情急惊扰大主,求大主饶命!”

我俯首在地,并不与任何人对视,也不让任何人瞧见我的神情。

院中一片沉默,少顷,听公主平静命令我:“抬头。”

我跪得更深:“奴不敢。”

公主微顿,再次道,声音无二差别:“抬头。”

此刻我已整理情绪,再次抬首时,眼中只剩外院侍女对皇室贵胄的敬畏。

公主面颊仍有两团红晕,方才太过心急,而不曾仔细看过,其实那只是最寻常的胭脂,她在装病,而我却愚蠢至此,当真被骗过。

但我并看不出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从始至终,我都不曾真的了解她,只知道她一贯的冷漠,与意味不明的亲近:“你在担心我?”

我垂首恭敬回答:“奴,自然担心大长公主。”

公主微颔首,神情淡淡,却不是对我说,而向汀兰下令:“将她提入内院,于我身前侍奉。”

我心头一跳,本能地想要开口拒绝,却不料汀兰被开口打断:“贵主,想必张娘子今夜也受惊了,不如让她回去歇息一晚,明日再来贵主跟前侍奉。”

“张娘子以为如何?”汀兰远远望住我,略有凝重之色,似是警告,又像是祈求。

我轻叹一声,分不清是被强迫,还是本就心存妄念,终究顺着她的话道:“汀兰娘子所言不错,奴是被吓住了,若蒙大长公主不弃,奴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公主目光忽然向我扫来,冷淡如月色,我好似闻见一株冷梅香,萦绕心头,迫使我在愤怒与不甘中低头,而只为她轻言温语:“奴唯愿大长公主玉体安康,万事如意。”

公主面色稍缓,道:“好。”

旋即汀兰上前,将我自地上扶起,并向公主躬身道:“贵主,我且带张娘子下去,让她好好歇息。”

公主微微动唇,似有所言,却并不曾说什么,只转身步入房中,我见朱门合上,公主留给我的,亦只剩下一个背影。

很快,府卫于院中分散守备,葳蕤快步上前,与汀兰对视一眼,便也步入房中,我料想她们有要事相商,恐怕是与今夜走水刺客相关。

又不免多想了几分。

汀兰领我步出内院,彻底望不见公主住处,月门处,有赵娘子在等候,见了我与汀兰,躬身行礼,便要引我往外院去。

走出六七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便看见汀兰立在不远处,默然向我望来,似早知我会有此行径。

她眼中颇为晶亮,像是在期待我回头。

微微踌躇后,我问她:“今夜这火与刺客,是真还是假?”

我深知今夜这一出戏,若只是用在我的头上,未免太过奢侈,但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汀兰反问:“娘子希望是真还是假?”

我没有回答,亦不曾动作,赵娘子与汀兰静静等候,如门前所栽沉默巨树,等着我自乱阵脚。

良久,我为自己懊恼,问她:“可是京中有人要对大长公主不利?”

汀兰似有笑意,躬身答曰:“京中一直有人要对贵主不利。”

我心沉了沉,又忐忑问她:“走水应当是假,否则不会如此快速便被扑灭,府卫如此戒备,葳蕤亦披甲戴剑,想必刺客是真,是今日抓获的?”

“并非今日抓获,”汀兰道,“刺客是五日前抓获,只是今日抓获了同党,贵主还要审问。”

我默然不语,汀兰看一眼我,像是笑了:“张娘子不再问了么?”

我垂眸,躬身向她行礼,她微有怔愣。

至此刻我终于能够确定,公主的的确确已经认出了我,并且也借刺客一事试探出了我。

否则汀兰不会向我透露刺客详情,也绝不会如此恭敬待我,即便在我提及葳蕤姓名之时,也不曾有半点惊讶。

但公主当真只是仅仅凭借着一碗鸡汤就将我认出来了么?

倘若是我,绝不会如此草率,公主又是如何能够笃定的?

汀兰还在等我回答,想必我的态度与询问事由,她皆会如实禀告公主。

公主会如何?

一颗心如绑缚着巨石,慢慢沉入漆黑深潭之中。

我并不想再做范评了,我不想再见公主利用我,不想再让公主从我身上获取任何紧要或者不紧要的消息。

只要咬死自己是那个跳井的张萍儿,公主又能如何呢,我已与范评天壤之别。

“张萍儿谢汀兰娘子为我说话,”我道,“若不是汀兰娘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大主玉颜巍巍,我几乎站不住脚,幸而有汀兰娘子为我解围,我自当铭记一生,待我出府,必去神佛道观前为汀兰娘子求福祈愿。”

汀兰面色渐渐沉然,凝眉动唇,想要再说什么,我却回身冲一旁女子行礼道:“赵娘子,我们走罢。”

赵娘子望向我身后,少顷,她神色如常,与我同往外院去。

我不知汀兰是怎样的神情,她或许不明白为何我不肯承认,想必公主也不能够理解。

有关于我借尸还魂之事,公主对汀兰看来并无半分隐瞒,可见汀兰深受公主信任,汀兰的真心在公主处被郑重对待,连这样荒唐的事都能够交予她周旋处理。

可我却被公主厌弃背叛,我的真心,在那暗淡孤冷的天牢之中,被公主狠狠踩碎,她于陛下跟前求的毒酒,要亲手捧来让我喝下,将我送去三途地狱,不得解脱。

为什么?

我伸手抹去眼角被冷风吹下的一滴泪,步入长夜,不敢回头。

七年夫妻呀,怎能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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