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圣殿虽对外宣称白若水是叛逆之徒,人见皆可杀,但不会真有傻子去触大殿主的霉头,都默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也有居心叵测之人想借题发挥,以削弱白雨尘的势力,二殿主李平便是其中一个,他一边琢磨着如何将白雨尘拉下马,一遍诓骗着李扶摇。
白若水还没未出生时,白雨尘便被寄予了继承血魄珠的厚望,可惜,血魄珠没认同这位长子,被白若水后来者居上。
再者白雨尘对白若水极为苛刻,化物修行过程中,没少让他这位从小就身体虚弱的妹妹吃苦头。
李平知道女儿对白雨尘的少女心思,凭借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让李扶摇信了一件事:
“白雨尘对白若水恨之入骨”
所以眼下最慌乱的是白起风,旁人也许会误解,可那是他血浓于水的大哥,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大哥了,他可以沉静蛰伏多年,只待时机成熟,定要将二殿主李平连根拔起,新仇旧怨一起了结。
见李扶摇惊惶未定,白起风赶紧拉起人走了。
又是波折的一夜。
李星云看着脸上毫无血色的白若水打坐运功,满心腹诽:
“要是寻常人像你这么折腾,早死一百回了”
侯卿专注着手上的骨笛,接了句话:
“有天戢在,她死不了”
李星云方才的担心转为好奇道:
“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死?”
侯卿放下手中的骨笛,为这位大夫的医术堪忧:
“她现在正值虚弱,你可以再捅她一刀试试”
李星云嫌弃的闪到一边:
“你还是不是人啊?!”
侯卿风轻云淡说完一句:
“是人,就会死”
便不再管李星云在身边窸窸窣窣鄙视自己的小动作。
次日天亮,众人商量好了各自要去的地方,张子凡和李存义去往楚国,陆林轩同旱魃去吴国,白若水跟着侯卿和李星云去蜀国。
白若水很快发现就其中的不对劲,旱魃对陆林轩爱慕有佳,这一路上都贴心照料着,希望有一天能打动自己心爱的姑娘。
这两位尸祖实力超群,侯卿得靠李星云镇着,旱魃对林轩百依百顺,张子凡同楚国二皇子交好,确实安排得十分合理。
只是张天师的脸色绿得有些发慌。
白若水知道是因为自己重伤需要华阳针每日治疗,不然应该是同林轩一路,一行三人才是最合理的。
于是主动向提出:
“李公子,在下的伤可自行恢复,与林轩同为女子,一路上方便照应,应该与她同行才是”
李星云眉间一跳:
“你确定?”
白若水镇重点头:
“当然”
李星云无奈扶额:
“那你能不能先转过来,我长得跟那棵木头桩子很像吗?”
白若水这才察觉,李星云的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在其他人的眼中,白若水在向身旁绑着红绸带的揖手相拜。
她眼睛看不清了。
白若水神色有些尴尬,转过身,在迷糊视线中找到那抹红色,屈身一揖:
“在下当真无碍”
林轩上前握住白若水的手,少女温热的手覆在冰凉的手背上,白若水被这毫无征兆的触碰惊得身体微微一颤。
她看不清,周身肌肤都及其敏感,陆林轩无意触碰到了她手腕处那片狰狞的伤疤,寻常人是没有机会抚摸到猛兽软肋的。
少女很轻柔的将白若水的手拢在双手手掌中:
“小白,我和子凡已经商量好了,他相信我,所以,你也应该相信我对不对?”
像是蝴蝶颤翼,从白若水的心头轻轻拂过,半响,她只憋出一个不知所措的:
“好……”
陆林轩像是关心孩子一般,拍了拍白若水的手背:
“你要谨遵医嘱,听师兄的话,肯定会好起来的”
女性似乎生来就有包容万物的能力,在暗无天日的年岁里,白若水得以窥见一方春泽。
点头回应着陆林轩的叮嘱,侧身看向张子凡:
“得之你幸”
面前的‘张子凡’好像并不是很领情,只是冷淡开口道:
“他在你左边”
侯卿声音传入耳中那霎,白若水身姿一僵,那声:
“抱歉……”
里拐进了几个颤音,旁人未曾察觉她的异样,但强撑的体面却遮掩不住红透的耳根。
分配完毕,各自赶往目的地。
李云星让白若水稍等会,他去找跟木棍为她引路,还未挪步,被侯卿打断:
“不必了”
侯卿话音刚落,白若水手心传来圆润的触感,似瓷器,又比瓷器更为坚硬,指腹摩擦着上面的花纹,才辨别出,这是侯卿的骨笛。
他还是那副听不出情绪的寻常语气,提醒着:
“握紧”
白若水自小成长于深宅,九重圣殿尔虞我诈,‘莫让旁人看清你的真实想法’,是他们修炼的第一课,所以她步步为营,主动靠近,脸上永远挂着那副泰然自若的笑意。
但她此刻双目几近失明,全然不由自己做主,亦步亦绉紧跟在侯卿身后,反到僵硬得像只提线木偶。
气脉胡乱翻涌,思绪也乱成一团,她在想李扶摇的话,这一次堵住了她的嘴,下一次呢?
李扶摇有没有察觉自己于侯卿别样的情愫?
正当白若水一筹莫展时,侯卿突然开了口:
“据说九重圣殿,也有以血练就活人傀儡的案例”
此话一出,白若水顿住了前行的脚步,一时间,周遭静谧的落针可闻。
白若水艰难开口:
“尸祖何时....”
“你提出以血魄珠换血时,想起的”
白若水怔在原地,此法乃是九重圣殿的绝密,知道的本就寥寥无几,尸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侯卿继续道:
“我同你父亲是故友旧识,哦,对了”
侯卿侧过身来,红色眼眸中带了几分喜色: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随即又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道:
“你很爱哭”
白若水闷头跟着,心中五味杂陈,她输了,原来她自己为是的豪赌不过是侯卿不与少年人一般见识的毫不在意。
侯卿说完便转回身去,继续带着白若水往前走,知她眼盲不便,侯卿走得不快,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白若水闲聊:
“你父亲救过我一命,他人很好”
白若水抿着唇,握着骨笛的手紧了几分,她想质问他:
“即是旧友,与他又有救命之恩,父亲濒死前为何不愿出手相救,九重圣殿被烧毁时为何不拦住朱友珪....”
可她问不出口,父亲人很好,交友甚广,生死危机时为何连送终的人都没有,因为有人拦住了他的活路。
那个人是望不见顶的山峦高峰,那个人不会允许锋芒外露的剑脱离自己的掌控,父亲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时时,便已注定了这场死局。
她怪不得别人。
侯卿察觉到白若水的异样,说道:
“那年我前往娆疆寻找解药,可惜十二峒踪迹难寻,没能救活他,是我的遗憾”
“朱友珪火烧圣殿,尸祖也管不了吗”
白若水终是忍不住开口质,垂落眉眼,声音很轻。
“当时我姐练功走火入魔,身受重伤,等我治好她伤后才得知消息,那时....已经是你失踪半月之后”
侯卿平静的叙述着,并不是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将发生的事情经过告诉她,如何做想,由她自己定夺。
白若水没再回应侯卿的话,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有人提刀犯下滔天大罪,要报仇要恨也该是恨执剑的人,质问铸剑之人的过错,没有这样的道理。
理智如此想,情绪却不听使唤。
知道她难过,或许是想说些宽慰话,侯卿难得跟小辈们讲起陈年往事。
讲他被人追杀,跌落悬崖,奄奄一息时,遇到了白曦晨。
白曦晨五官长得柔和,眉眼像是洛阳春城刚融化的积雪,带着春风和煦,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虞欢年一边嫌弃他又开始多管闲事,一边将重伤的侯卿扛起往回走,白曦晨在山崖下的树林中建造了一座木屋,虞欢年也是被他所救,悉心照料数日,两人日久生情。
虞欢年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反倒衬得身为化物师的白曦晨柔弱几分,砍柴烧火都由她,白曦晨负责在一旁找个舒适惬意的地方躺下,为老婆加油打气:
“欢欢好厉害~欢欢好棒~欢欢天下第一~”
几句话哄得美人心花怒放,劈柴的手更加卖力。
虞欢年生下白若水后身体虚弱,没撑得住两个月便消香玉损,父亲鲜少提及,兄长视为禁语,自她出生以来,极少听到有关母亲的事迹。
听侯卿这样描述着,白若水脑海里浮现出母亲逐笑颜开的模样,像是找回了些许流失多年的温情,在往后夙夜难寐的深夜中,多了处温柔乡。
侯卿感知到白若水的心情好了几分,便知她喜欢听人讲母亲的事情,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说道:
“你娘长得很好看”
白若水谦虚应付道:
“尸祖缪赞.....”
“但你长得更像你爹”
还未谦虚完,又被尸祖的一盆凉水泼成了落水狗,方才的谦虚都成了笑话,白若水自嘲般笑了一声:
“未能遗传到母亲的美貌,污了尸祖慧眼,属实抱歉”
尸祖样样精通,却唯独没有哄小孩的天赋,一时被小辈的这句话噎得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将那句:
“你爹比你娘好看”吞回肚中。
虞欢年当年完全是因贪图白曦晨貌美,心甘情愿拜倒在他温柔又贴心的美男计下,一身武艺超群,但脑子是跟着眼睛走。
也有好处,一生豁达,白曦晨光明磊落,两人天地良配。
一路上气氛跌宕起伏,李星云有点受不住压力,眼看前方有间客栈,流星一般飞奔而去。
“小二!来坛好酒!还要一份白斩鸡,牛肉....”
李星云迫不及待的点了一桌,菜盘子刚落桌,李星云的筷子已然如期而至。
白若水胃口小,秉承着‘粒粒艰辛苦’的道理,盛的饭不多,喂猫似的零散堆在碗中。
“小公子可是吃不惯蜀州的口味?”
白皙倩影落坐在白若水对面,李星云一行三人坐在四方桌旁,白若水对面空位上的人不请自来。
李星云抬起埋头苦干的脸一看,嚯,老熟人。
正是当年在倾国倾城面前冒充白若水的那人。
今日摘了面纱,依旧是当年那身雪白翎羽裳,这身衣服细节繁多,肩上有层薄羽,羽绒下缀满了大小不一的珍珠流苏,蜀锦上的羽毛纹路要十位绣娘不眠不休赶工半月,方这一匹,栩栩如生,仿若仙鹤振翅。
九重圣殿每年举行一场鉴宝大会,四海八方的化物师会带上经过九重圣殿筛选的器物前来参会,赴会的自然还有权贵富贾,看上的器物价高者得,翎羽裳衣服繁重,只有重要场合白若水才愿意穿它,鉴宝大会群贤毕至,这身华裳也成了白若水的标志。
衣服做工虽然麻烦,却也并非世间独有一件。
白若水眼睛受损,李星云给她寻了条白绫复在眼上,如此一来,更是看不清对面何人,但她闻到了熟悉的檀香。
同她自己的香器很像,唯独多了份雪松,覆盖了广藿香的苦涩,白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原来是碰上‘老熟人’了。
从容回礼道:
“在下自莱州长大,是有些吃不习惯”
李星云听得眉梢一跳,他记得九重圣殿是在渝州吧?
两人款款而谈,听白若水讲起莱州的海何其辽阔,沙粒何其细软,海燕声何其嘹亮.....
侯卿看着白若水从开口到现在,蹦出嘴的竟然没有一句是真话,想清楚了一个道理:
“虞欢年和白曦晨当年缺的那两百多个心眼子,约莫都长他们兄妹二人身上了”
看似相谈甚欢,不过是白若水探查这人如今状况的套话,从攀谈中得知她目前还没遇上什么被捅破身份的麻烦,便没有再深聊的必要。
“在下白芷,九重圣殿师尊门下弟子,敢问姑娘芳名?”
白若水嘴角挂着温和笑意,看起来谦逊诚恳,对面的‘白若水’却在听到介绍后愣了一霎,好吃饱饭足的李星云看了假扮的‘白若水’一眼,她明显有些慌了。
原本是看上这温润如玉的小公子,想借用白若水这个身份的便利收入麾下,却听闻对方就是九重圣殿的人,吓得如坐针毡似的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胡乱扯个理由,匆匆而逃。
李星云嘲笑一声:
“原来那位‘白若水’也会认怂啊”
三人茶饱饭足后也不多做逗留,继续赶路。
天光暗淡,夕阳沉入山底,白日热气逐渐散去。
算算脚程,次日便可抵达蜀国都城,今晚暂且在此歇息,按照惯例为白若水行针治疗后,李星云架起篝火,准备休息,一声鹰啸划过夜空,在晚夏虫鸣声中格外刺耳。
李星云神经一绷:
“是暗哨?!”
白若水点点头:
“自己人,出来吧”
一团黑影从树梢一跃而下,悄然无声,半蹲在地上向白若水面前,是个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侯卿瞥了一眼男子脸上的面具,对比之前白若水派遣给蚩梦的女子面上所带的,似乎是一对。
白若水介绍到:
“他叫玄鹰,与飞鸢同为我的亲信”
李星云慢慢哦……了一声,他没想起来飞鸢是谁……
但他不能说穿,一副我已心下明了的模样,揣着手装深沉。
男子拜过李星云和侯卿,同白若水汇报着消息:
“回禀主上,您交待的那身衣服她已买下”
李星云在一旁尴尬的挠挠头:
“这是什么我们能听懂的哑语吗?”
白若水笑笑回答:
“今日碰见的那人身上的翎羽裳,普通人见了分辨不出来,倘若遇上行家,一眼便能识破她的珍珠流苏并非是“珍琳琅”的白璇珠,天字号的珠宝再难得,白若水也不该没有”
所以做个顺水人情。
李星云继续吐了个长长的‘哦...’
白若水问道:
“林轩和张子凡那边情况如何”
李星云一听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
“吴国和楚国的消息你都能打听到?”
男子回话道:
“张天师一切顺利,陆姑娘....恐怕有些困难”
白若水示意他继续讲。
“李嗣源将吴国公主挟持为人质,逼迫吴王站在他们那方,若是陆姑娘能顺利将公主救出,便可逆转局势,九重圣殿不能涉及过深,只能传达些消息,还望殿下见谅”
最后那句话是替白若水说的,九重圣殿的协助没法做得太过明显。
李星云理解道:
“消息也是很重要的部分,我相信林轩和旱魃的实力,一定能安然救回公主”
情况汇报完毕,白若水挥挥手,男子便蓦然消失在夜色中,可见身手不凡。
在一旁当隐形人的侯卿难得开了口:
“此人功力高深,为何不留在你身边保个平安”
白若水摇摇头:
“我如今可是待罪之身”
侯卿看着她,似是不解:
“用你的尸骸为九重圣殿铺条青云路,值得?”
白若水看着侯卿,笑眼盈盈回着:
“值得”
侯卿不解,觉得这小辈无可救药,也不想插手管,一跃上树准备休息。
他没听出白若水的那句‘值得’的第二层含义。
她白若水此生苦短,能与他携手并进,能同他并肩而立,哪怕终了只剩尸骸白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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