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纵容

梦里是十八岁的夏天,那时的我还揣着颗对大学和爱情都尚且懵懂又充满憧憬的心。

初恋孙继文,是我的大学同学。

他阳光,活跃,热衷于一切能彰显男子气概的运动,比如那时我完全搞不懂的水弹枪,还有他们圈子里称之为SQB的游戏。

我对那些都没什么兴趣,他也从不耐烦给我讲解规则,只在我偶尔询问时,用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敷衍的语气说:“你们女生不懂这个。”

那次是他战队里兄弟的生日会,说好了都带女朋友。他大概觉得,不带一个,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勉强捎上我。

包间里烟雾缭绕,扎啤杯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群年轻气盛的男孩,带着各自的女伴,吵吵嚷嚷,闹成一片。

在这种场合,孙继文显然如鱼得水,高声谈笑,举杯畅饮,面庞因酒精和兴奋而泛红,而我坐在他旁边,只感觉自己像个摆件,格格不入。

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他走进来,和这里的喧嚣仿佛隔着无形的结界。

很奇怪,明明在场那么多穿着更扎眼,动作更夸张的人,可他的到来,几乎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带着不言而喻的尊敬,纷纷喊着“周怀哥”。

他被众人簇拥着,却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应。

有人立刻递酒过来,他抬手轻轻挡开,在靠里的沙发角落坐下:“开车来的,不喝了。”

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劝酒。

那里光线昏暗,他整个人陷在那片阴影里,与周遭的热火朝天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掌控着全场无形的节奏。

周怀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膝盖,偶尔目光会落在我这边,很轻,很快,不带任何意味。

孙继文显然被这种氛围激到,或许是急于在周怀面前证明什么,他开始更加卖力地喝酒,别人敬他,他来者不拒,自己还要主动去敬别人。

几轮下来,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眼神也开始涣散。

“我……我真喝不下了……”他摆着手,舌头都有些打结。

旁边的人还在起哄:“不行啊,这才到哪儿!是男人就干了!”

他眼神挣扎了一下,忽然扭头看我,带着一种让我陌生的语气:“素素,你替我喝!快点儿!”

我愣住了。

孙继文知道,我几乎从不喝酒,酒精辛辣的味道让我畏惧。

可看着他被架在那里的窘迫,看着一桌子人投来的目光,我还是硬着头皮接过那杯液体,闭上眼,仰头灌下去。

灼热的刺痛感从喉咙烧到胃里,紧接着就是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头顶的灯光开始旋转,变成无数晃动的光斑。

孙继文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却还在大声嚷嚷跟他们商量着转场继续喝。

而我只感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勉强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微弱:“我……我好难受,我想回家了……”

他却皱紧眉头,很不耐烦:“这才几点?”

我站在那,头重脚轻,世界变成一团模糊扭曲的色块,委屈和眩晕涌上心头,眼眶发热。

“她不舒服的话,就让她先回去吧,正好我也要走,顺路能送她。”

是周怀。

他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我们旁边。

孙继文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对着周怀,那点气焰终究没敢冒出来,只含糊地嘟囔几句。

周怀没再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很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可在他开口的那刻,我心里那种惶然无措的感觉竟奇异地平复些许。

那是没来由的,近乎本能的信任感。

车子里的空间很密闭,空调吹出带着淡淡雪松气味的凉风,那味道清冽沉稳,和他的人一样。

视觉是模糊的,听觉是混沌的,唯独嗅觉,异常敏锐地捕捉并记住这股味道。

疲惫和酒精像潮水将我淹没,副驾驶座上,我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意识沉沉浮浮,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再醒来,是周怀在叫我。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在他的车上,窗外是我家小区熟悉的路灯,脸颊瞬间烧起来,慌忙道谢。

回到家,倒头就睡,甚至来不及卸妆。

第二天,脑子里有关于昨夜的画面一帧帧闪过,记忆的焦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定格在周怀身上。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试图驱散那缕萦绕不散的雪松香气,却发现它好像已经钻进鼻腔,刻进记忆里。

那时的我还不懂,有些人天生是港湾,可以遮蔽风雨,而有些人,只是诱你撞上去,直至沉船的礁石。

年轻的心,总是偏执的,不亲自把南墙撞穿,不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是绝不会承认,那致命的痛楚,早在第一眼对视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埋进彼此的血脉。

周怀要出差一趟,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站在衣帽间里,对着镜子打领带。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公司那边,有些日常的事情,你帮着盯一下。”他透过镜子看我,眼神没什么波澜。

“有几个应酬,推不掉的,你代我去露个面就行。”

我点点头,没多问。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像株寄生藤,不知不觉间,已经缠绕进他事业版图的缝隙里,替他处理一些他不便亲自出面,或者懒得费心的事。

他走后,我立刻把全身心自己投入到他留下的事务中。

在周怀身边这些年我确实学会很多,跟着他,我踏入了曾经无法想象的名利场和生意圈。

那里灯光永远璀璨,笑容永远得体。

可在那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是暗流汹涌的尔虞我诈,是人性在巨大利益面前被反复拉扯。

我见过前一秒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伙伴,后一秒为一个百分点争得面红耳赤,手段尽出,见过贪心如何扭曲一张张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孔,狡猾又如何成为他们披在身上自以为是的铠甲。

起初,我是害怕的,是厌恶的。

我会在那些虚伪的应酬后,靠在周怀身边,小声说着自己的不适。

周怀只会拍拍我的手,语气平淡地安抚我。

那时的他从不让我直接沾染那些他最讨厌的坏东西,像是护着株温室里的花,只让我看见风雨,遮蔽泥泞。

但有些东西,是遮不住的。

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总,几杯黄汤下肚,便原形毕露,或哭或笑,或吹嘘或谄媚。

人性的浮沉,像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我面前上演。

我开始懂得,有些合同,不是在会议室里签成的,而是在酒桌上,在那些朦胧,充斥着欲与利益的角落里,悄然落定。

看得多,听得多后,那颗曾经单纯敏感的心,也慢慢结起层硬痂,越来越觉得这光鲜亮丽的世界,内里早已爬满蛆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需要他事无巨细的提醒。

在那些需要陪同的场合,我能恰到好处地接住对方抛来的,带着试探或陷阱的话语,能在他一个眼神示意下,自然地起身,替他挡掉几杯不必要的酒,或者引开难缠的话题。

我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在笑容底下,飞快地计算利弊。

在外人面前,我渐渐变成周怀最得体的女伴,最得力的助手,甚至是张最好的名片。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对周怀身边年轻女孩的打量好奇,逐渐变成审视忌惮,乃至带着几分讨好的尊重。

他们通过我,来揣测周怀的态度和底线。

我也逐渐从需要被庇护的附属品,变成可以独自代表他,与难缠的客户周旋,在项目会议上沉稳发言的李助理。

我拥有了挑选合作对象的建议权,拥有支配一部分资源的权力,拥有能让人看脸色行事的资本。

我感谢周怀,这是真心的。

是他给我见识广阔天地的平台,是他用大把的时间,手把手,言传身教,将我塑造成今天这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模样。

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严厉的导师。

但这感激,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了味道。

我对他的心机,不再是当初那种小女孩式的,为了博取更多关注和宠爱的,笨拙的撒娇和试探。

而是更隐晦的,更成熟的,带着算计的。

我会在他希望我介入某个项目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并非不愿意,只是需要他给出更多的诚意或补偿,或许是我一直想去的旅行,或许是在某个他原本不太赞成的决策上的松口。

我会在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某个潜在合作对象的不满时,默默地在工作中给那人设置些障碍,既替他出气,又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我开始学会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和依赖。

在他疲惫时,我的温言软语和恰到好处的体贴,能让他更容易答应我的请求。

在他需要我扮演那个完美助理,替他解决麻烦时,我会趁机巩固自己在某个领域的实际控制权。

但我知道,他肯定明白一切。

他那样一个洞察人心,在商海沉浮中练就了火眼金睛的男人,怎么可能看不穿我这点逐渐滋生,不算高明的心机和算计?

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底线,看着我将他赋予的权力转化为我自己的筹码。

但他不愿意拆穿我。

周怀默许着,甚至是纵容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关于人性的实验,而我是他最特殊的样本。

他亲手将我引入这个复杂的世界,教会我规则,然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如何运用这些规则,甚至开始反过来,将规则用于我们之间。

这比任何斥责都让我感到心惊,也让我更加肆无忌惮。

我知道我踩在危险的线上,但这权力带来的掌控感,这能够与他进行无声博弈的过程,像会上瘾的毒药。

我一边依赖着他给予的一切,一边又试图从中剥离出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部分。

站在他身边,我们看起来是那么默契,那么强大,无懈可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看似坚固的关系内核里,早已爬满细密的裂痕。

那里有感激衍生出的贪心,有依赖转化成的较量,有他心知肚明的纵容和我无法停止的带着痛楚的索取。

或许早已变质的温情,更多是建立在利益和算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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