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卢东介,姑娘是首个发现尸体之人?”
年轻的里正问她。士人闾里因都是官员同类,争端少,里正多由本里职位最高的官员兼任。眼前这位里正估计是个比顾祉略高一级的官员。
乔息冷静下来,低头回答:“回卢大人,是。”
“姑娘贵姓?”
“乔。”
“乔姑娘,稍后会同您记录发现尸体的前后经过,你暂时无法离开,记录完毕后会有人送你回府。”
乔息低眉顺眼,“全凭大人吩咐,民女全意配合。”
卢东介见她听话,便转头走进内室,指挥随行官员取证。两人动作麻利,迅速开始搜证检索。
乔息攥紧衣袖,咬牙鼓起勇气悄悄跟进去,用眼睛四处寻找东西。卢东介一回头注意到她,皱眉问:“姑娘在找什么?”
她比划道:“一张画着镯子的图纸,可能和顾大人的死亡有关。”
她怀疑顾祉是因为查到了父母的线索,被凶手察觉杀害了。
卢东介却不多问,反而眉头皱得更深,“乔姑娘跟进来不害怕吗?”
“怕。”乔息垂头。她当然怕,但是找图纸更要紧,如果图纸丢失,那多半和顾祉的父母有关。
卢东介盯她的眼神警惕而又慎重,道:“乔姑娘害怕便先出去吧,这里有本官负责,我们会全力搜查所有线索。”
乔息也知道僭越,不该多留案发地。转身迈步,小腿不慎撞到书案边缘,撞得桌案一晃。案上茶盏被撞歪,茶汤险些泼洒出来,乔息弯腰扶好茶盏,扶稳了才快步离开。
卢东介盯着她背影,凝眉到书案前看了看,没什么异常。
乔息出到外面,稻华哭得眼睛通红扑过来,“快回府。”
她拍拍稻华后背,轻声安慰道:“不怕。我还要和卢大人交代事情,交代完了马上带你回去。”
稻华扑簌簌掉眼泪,不催促,只管紧挨着她。
很快,又有官员领着大夫匆匆赶来。
没等多久,卢东介拿着纸笔走出道:“乔姑娘,还请你一字不落地详细描述见到顾大人尸首时的前后经过,务必详尽。”
乔息一字不落地说了。
“你独自前来寻访顾大人所为何事?”
“顾大人前几日在我作坊中预订了一批丝绸,两匹嵌珠红丝,三匹纹金绿丝,我今日来是想同顾大人说明,因纺织机损坏,五匹丝不能如期交货,能否延期。”
“进门前有没有在四周看见可疑人影?”
“没留意。”
“房中另一男子你可认得?”
乔息摇头,“不认识。”
“平民不得进入士人闾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大人为了让我能够直接送货上府,便给了我进出符令。”乔息拿出符令,“这符令我从未给过旁人。”
卢东介检查过她的符令,确认无误。又问了几处细节,报官前有没有碰过房中物品、从前和顾祉是否有过争执等,乔息都说没有。
卢东介的纸合上,看着她们道:“你的婢女受惊不小,回家去吧。”他叫来同行的另一官员,送她们回府。
乔息便揽着稻华随同官员离开,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顾祉的门庭。原本府中人少便显得冷清,此刻人气突然落败,一股腐味向外弥漫开来。
马车上,官员在前驾车,背影对着她们。
逐渐远离案发地,乔息缓过神,明白顾祉确实死了。
稻华抽抽嗒嗒,乔息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好在和商贾的轺车不同,官员辎车除了头顶车盖外,周围三面都有帷盖遮挡,可以挡住路上行人的目光。
到了乔府,乔息下车,和官员道谢。
马车远去,天黑下来。乔息询问丫鬟得知卫文郦已经回来了,正在乔禾院里,便往禾院去。
禾院烛火点满,她进去的时候娘亲在和乔禾整理账簿,簿子摆了一榻。
看见抽抽嗒嗒的稻华,卫文郦起身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稻华哭得更厉害了。乔息看到娘亲,压下情绪道:“表素,你带稻华去房里休息,喝碗姜汤压惊。”
卫文郦看出乔息神情不对,“出什么事了?”
表素便领着稻华进到里屋去。乔息合上门窗,房里就剩她们三人,她看着娘亲和禾禾道:“顾祉死了。”
卫文郦和乔禾大吃一惊。
“他被人杀死在自己宅子里,我傍晚去找他时他已经死了。”乔息拂开账簿坐下,喝了一口案上茶盏,“我没见到凶手,他府里两个丫鬟估计也死了。”
“死在飞鸿里?”卫文郦压低声音。
“嗯。”乔息点头,“我报了官,里正在调查。”
“怎么会突然被杀害了。”卫文郦神色沉重。
“不知道。”乔息心里叹气,不忍回忆那副死状。看起来像仇杀,像是担心顾祉死不掉,一刀割喉之后还补捅了几刀。
乔禾左右看看,给不出主意,“那咋办啊?”
“这事估计会惊动不少官员,我们这段时日低调些,避避风头。”卫文郦道:“衣裳就别穿丝了,珠花也别簪了,我待会和你们惠娘说声去。”
“好。”乔禾乖巧道。
卫文郦低头抚摸衣袖纹饰和腕上的镯子,也是一叹,“收一收家里贵重的东西吧,暂时别摆出来了。”
乔禾连连点头,“本来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好收拾。娘,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乔息轻声道:“前几个月,顾祉找到了有关他父母的线索,或许是被凶手察觉灭口。”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卫文郦语气惋惜,“我看顾祉那孩子有些才干在身,年纪轻轻的,得罪了什么人啊。”
乔息沉默,发冷的身体难以回暖。
“察举名额都拿到了,眼见即将上京......”卫文郦猜道:“难不成是他的同僚暗害?为了他的察举名额?”
乔息开口道:“也有可能。”
顾祉若是有这样的政敌,没道理她会不知道。案子结果出来前都不好说。
这日的沉默伴随至深夜。乔息为照看稻华暂不回私宅,留宿息院。
稻华胃口不好,歇息一阵后有些发热,晚饭喝了粥药便早早睡下。
她这小丫头从九岁起就跟着她,到今年只有十四岁,毫无防备看见那等血腥场景,真是受惊不小。
乔息在床前守着,四周静下来,浓郁的血气似乎从她身上泄露而出。
血气沿着稻华身上攀爬,乔息起身走远,将外间烛火点亮,明确自己被榻席、窗花、烛火一切鲜明的存在包裹。
她为那句“顾大人订了两匹嵌珠红丝,三匹纹金绿丝”的糊话临时写张假单子以防万一,接着画几幅老虎的绣纹样式。
顾祉在她作坊中订了丝绸的事是她瞎扯,如今官商关系敏感易危,她不能直白地说顾祉是她资助的士人,否则就是官商勾结,触犯楚律,连累她背后的乔家。当初她爹的落魄就是如此。
写完,乔息走神,想起顾祉死状,想起血光中的匕首、书案、杯盏、榻席,一滴眼泪落在老虎纹饰的样纸上,洇湿成一圈。
她大字躺下,伴着满脑子血气入睡。
隔日醒来,稻华还在睡中。摸摸额头,热已经褪了。乔息收拾好独自出门。她去桃花街,探听一番昨日的命案进展。
马车还未驶近,桃花街便显出与昨日的不同来。各里路口都有卫兵把守,佩着兵器,神色肃然,一条街至少十数个卫兵。
乔息尝试进入闾里,果不其然被拦下了。
她看看周围,天亮不久,沿路已有不少行人,都是住在附近匠人闾里的百姓,各自嘴里说着五湖四海。
乔息边走边听,有人议论巫蛊,有人说昨日命案,还有人将巫蛊与命案联系起来,认为被害的人是遭歹徒下了蛊。
“听你们说,昨日这儿死的人......被蛊死的?”
“嘘——都是这么说,不还没确凿么......”
“什么人呐?心眼儿这么歹毒,下蛊害人啊?”
老大爷啧啧猜道:“估计不是我们临淄人干的,保不齐是外面来的人。”
“说得是啊,咱们临淄什么时候出过这样歹毒的人。哪怕跟人有仇隙,也犯不着用这么阴狠的法子。”
一众闲聊的人等接连点头。
使黑巫术不是个光明手段,发生在中原各地都会被人人喊打。乔息再次想起顾祉的死状,想起那条脖子上的刀口。
有那条刀口在,巫不巫蛊人都活不了。
熟悉的人死亡令她心情沉重。她现在应该想的是没了顾祉在郡府的消息来源,缺口该如何补足,空出来的察举名额由谁替补......
这时街道尽头驶来一辆马车,带起一阵雪尘。乔息站定避尘,看见马车上坐着的人竟是昨日见过的卢大人。
马车停定,身着官服的卢东介当先下车。随后车夫搀扶同行的另一男子缓慢落地。卢东介在说话,另一男子不时点头。
听不见说什么。乔息打量那男子,只能看见对方的侧脸。看了一眼便觉眼熟,猛然想起来,这人是昨天躺在顾祉旁边的那个男人。
他脸色苍白,头上束冠,脖子缠着厚厚的绷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色布袍,看起来很单薄,空荡荡的一身朴素无饰。
浓浓鲜血中她仅看见半张脸,与眼前的脸完全重合。和昨日相比,男人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具有活人的姿态。
乔息走过去,同卢东介打声招呼:“卢大人。”
“乔姑娘怎么在这儿?”卢东介见到她十分意外。
“心里惦记着昨天的事情,于是过来看看。”
“乔姑娘没有被吓到吧?昨日夜里加派巡防兵固定守卫,寻常人等暂不能出入。乔姑娘若无事,近几日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为好,以免遭遇危险。”
她礼貌道:“多谢卢大人提醒。”说完她看着旁边这个男的。
卢东介便简要介绍一下:“这位是顾大人的弟弟,名韦庄。韦公子昨日和顾大人一起遇害,经大夫抢救一夜后保存性命,伤势也不至过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祉的兄弟?乔息心里狐疑,她没听顾祉说过有兄弟。
她还未做反应,韦庄已先向她揖礼。
卢东介再介绍道:“这位是乔姑娘。昨日是她发现了你和顾大人并且报官。多亏了她,若是再晚一刻,你恐怕难以抢救。”
男人眼睛微亮,神情感激地看着她,抬手又揖,碍于脖子的伤口无法说话。
乔息暂时压下心中疑问,同样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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