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东介从车夫手里接过一袋药包,递给韦庄,道:“你先安心养伤,之后案子有进展会告知你。桃花街守卫加重,住在这附近不易再次遇害。你这段时日若是见到可疑人影切记及时上报。”
韦庄接了药包颔首再揖。
卢东介说完便告辞。马车无阻地驶入闾里。
目送卢大人离去,乔息一扭头,正好对上韦庄注视她的双眼。
这人在瞧她。
乔息面向他问道:“韦公子是读书人?”
韦庄点头。他开口,发出沙哑的声音:“乔......息。”
乔息一愣,“你认得我?”
他又是点头。
她在临淄商贾中确实略有名气,但是不把名号说出来恐怕只有熟人认得她。刚才卢东介没说她的名字。
韦庄伸手示意她进入传舍。乔息想了想,迈步走进去。
韦庄领她在堂肆的僻静席位就坐。乔息先不坐,让小二拿纸笔过来。
很快送来纸笔,韦庄坐下开始书写。乔息站立一旁观看。
他写道:“我听兄长提起过你。”
乔息读后不动声色,在桌案对面坐下。
“很多次。”他又补充。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乔息问。
他写了很长一段:“昨日我同兄长议事,刺客闯入房中,拿着匕首直冲兄长而来。兄长抵挡几次后被击中要害。我想逃跑,被刺客抓回。”
写得有点简略,乔息阅过不说话。韦庄似是看她愿意等,补充写道:“刺客身手上佳,我和兄长抵敌不住。”
“顾祉生前得罪过什么人吗?”
韦庄轻轻摇头,写:“我与顾祉虽是兄弟,但并不十分亲熟。多年来我生活在长安,偶尔与他互通信件,知他近况,从未听他提起有招惹仇家的事。”
原来兄弟两个不住在一起,乔息想想也是,否则她早该知道顾祉还有个兄弟。
“刺客原本只想杀顾祉,意外发现你也在,于是连你一起灭口?”
他写:“或许吧。卢大人也是如此猜测。”
韦庄继续写道:“前几月他说发现父母线索,我便准备前来临淄,想帮他做点什么。他这几年始终不曾放弃调查父母的死因,苦于有心无力。多亏乔姑娘愿意资助他,不然他连那镯子的线索都找不到。”
资助这事顾祉都告诉了韦庄。乔息想了想,才道:“客气了。你平日远在长安,听闻兄长取得父母线索便不远万里赶来为他帮忙,顾祉也会为有你这样的兄弟而欣慰。”
韦庄也想了想,写道:“从前信中不曾听他提起过你。十日前我来到临淄,这段时日才听他提起你。兄长对你很是感激。”
乔息看完他的字,然后拿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言重了,顾祉生前也帮过我许多。那枚镯子的图纸有没有被刺客盗走?”
韦庄点头。
乔息一叹:“很可惜。顾祉是有才干在身的,年纪轻轻意外身亡真是很可惜,希望官府早日查出杀害他的凶手。”
韦庄点头,也是沉默。
汗水从他额头滑下,韦庄微微皱眉,像是忍疼。乔息起身道:“韦公子重伤未愈,还是多多休息养伤吧。养好伤前不宜劳心劳神,查案的事情交给官府。”
韦庄点头,写:“多谢乔姑娘。”
乔息告辞。
出到传舍外面,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日头已经灿烂。
冬末晨风拂过身畔,吹得双手轻微冰凉。条条身影从眼前划过,站了一会儿,她扭头走回去,找到传舍店家,拿出几贯铜钱,让店家这段时日安排一个小二照顾韦庄,负责他的煎药饮食和基本起居,直至他康复。
店家接了钱道好。
乔息看见韦庄坐在原位还未走开,桌案上整齐叠放着刚才书写过的纸张。端正得一丝不苟的坐姿顶着颗脸色苍白的脑袋,整个人像枚轻飘飘的钉子。
片刻后,店家领着小二走到韦庄面前,低声说话并向他示意乔息这边。
乔息也不走近,对他略一颔首。韦庄立刻站起来,庄重地冲她揖礼。
乔息这才离开,乘车去她的作坊。
思绪有些从顾祉身死的场景抽离,她忍不住思索,男人的身体这么好吗?流了那么多血,隔一天就能下地走动?
没到一天,才隔了一个晚上。这要换了她,至少得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而顾祉。资助了三年的人有事瞒她。或许他们兄弟的确不亲熟,顾祉才会从来不提他这个兄弟。但是三年五年都不曾提过,不只是不亲熟吧。
兄弟关系多思无益。乔息暂不去想韦庄此人,首要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顾祉因去年治理淄水下游堤坝一事,小立一功。乔息便出点钱财,推他一把,助他拿下今年的察举名额。她计划今年将产业扩张至长安,和顾祉同时上京,结果等来了河道官有、顾祉被害。
这不会打消她的计划,但顾祉意外身亡这件事可能产生后续影响。
十年前当今圣上楚定帝颁布算缗令和告缗令,大楚律便明令禁止商贾以钱财资助在仕者,无论官职大小。
对文人学子来说,资财得官是正途,但这政令中所资的财不能是商贾的财,只能是靠自己或家族赚来的财。而经商需要市籍,市籍不得入仕,学子既要买官又不能自己赚钱,入仕之途几乎被拥有食邑的世家大族和高门显贵完全垄断。
寒门学子没有人脉靠山,想入仕只有资财得官这一条路,于是依靠商贾暗中资助。
官商关系不能摆到明面上。从前摆到了明面上的她爹,就因双缗令而家道中落。之后乔息经商,对于处理官商关系极为谨慎,避免步入她爹的后尘。
她当初是捏住了顾祉的把柄才决定资助他。
作为顾祉三年的资助者,他有什么仇家,她竟然不知道。沉默许久,乔息心里无奈叹气。
顾祉的把柄,在于他取得官职时所用户籍是假的,是他捡来的。
那假户籍上的身份是长安国公府弃子,他靠着国公府弃子余荫得了个微小职份。取得官职后不久便修改籍贯,隐去国公府名号,保留养子的身份。他便成了亲生父母的养子。
郡府同僚们看来,他这些年是在调查养父母的死因。
他知道不改的话时日长了容易暴露,但修改后没了余荫,同僚们以为他是托人关系才得了官职,于是常常打压。直到遇见她。有了她暗中资助,顾祉才得以崭露头角。
官府细查之下定会发现顾祉修改过户籍,若是再与长安国公府连线,马上就能知道顾祉的户籍是伪造的。
人已死,再发现户籍造假也无人可查,唯一可查的是查到她头上。
资助一个冒用户籍的人入仕为官,如果被官府查到,估计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尤其是她这两年做生意的名声越来越大的情况下。
不过她有十成把握,官府无法从账面发现她资助顾祉的痕迹,不过之后还是得跟踪这起案件的调查结果和风向才好。
脑中过了一遍所有账目情况,确认无误。乔息先去十三坊,检查昨日那批碎角品质,将画好的老虎纹样交给坊中绣娘,制作一批虎纹的荷包和披帛。
时辰过午,她回到二十一坊。坊里一片繁忙景象。
郑会寻正在跟进几个单子的进度,傍晚前需带着样衣和布匹去见一个北边来的外地商户,新单子若能谈成又是一条销路的扩通。
“你们都在啊。”乔息喊道。
她的另一个副手柳未际前段时日忙完一件大事,休沐三日,今早回来了,正在新的蜀画面前观摩。
“这画一定是你想画的,不是画师想画的,画师画你所想。”柳未际负手点评道。
“哦,怎么说?倒让你看出来了。”郑会寻接她的腔。
“寻常画师不会画这样怪诞的东西,画的什么嘛,看看这山、这树,画得鬼气森森的。这是会让画师觉得画出来掉自己名声的东西。”柳未际两指点道:“所以你看,这画上连个名章都没盖。”
会寻看了看,恍然道:“说得是哦。”
画上的确没有盖名章,是乔息要求的。她拍了一下未际的肩膀,郑重道:“这画的是我的梦。”
“这样啊——”柳未际再点评:“是我眼拙,原来这画中乃十分高贵之显像。”
会寻哼哼一笑,扭头走开。
乔息不理奉承,道:“不买船了,上京前这段时日做好最后的事务处理,河南、河内那三张单子的货物我到时候上京一起带过去。”
“不买船了?”会寻问道:“那往后货物怎么运到长安?”
“另想办法吧。临淄郡府准备河道官有,现有的船只都被临淄几个大族争抢,轮不到我们。实在不行,往后不走河运,走陆运试试。”
会寻摇头,“陆运花费太过高昂,走官道的邮驿费用开支很大,不走官道若是遇上山匪打劫,全部货物被抢光都有可能。”
“我明白。”乔息坐下端起茶杯,想到了顾祉房中那盏被血水污染的茶,又将杯子放下,道:“所以我打算在长安建立新作坊,不以临淄这十四座作坊为唯一货源。”
会寻顺着这一方向思索起来。柳未际谨慎道:“临淄这十四座作坊的建造就用了五年,在长安重新建立作坊到临淄这样的规模又得用多久?”
“应该说是只用了五年吧。”会寻道:“反正多的是时日,在长安新建第二个作坊群也好啊。货运本身就不方便,各区域的生意就该各区域的作坊负责。”
会寻展开简略的河陆运输图,道:“以齐郡为中心的河水下游这一片地区,临淄是货源地。等长安的作坊建造成熟,便负责京兆尹周围这数个郡城的生意。”
未际看了看,也道:“那在长安作坊成型之前,尽力将临淄的货送上京去,选合适的镖师也能降低花费。”
后续经营计划乔息有打算,郑重看着她们道:“那么,你们谁愿意和我上京?”
两个人都是一愣。
原本不需要她们一起去的,但现在计划有变,到长安后乔息需要副手辅助。乔息道:“和我一起上京,等长安的经营情况稳定下来,你们可以再回来,前后大概需要几年。”
会寻神色难言,未际眼珠子提溜转,显然都被乔息这话问得猝不及防。
乔息看出会寻眼中的犹豫,道:“不着急,你们可以考虑两天。都不想去的话,我就在长安招人。”
未际痛快拍桌,直接道:“不用考虑,我去。”
“这么快?不多想想?”乔息道:“之后休沐还是能回来的,但短期内是不行了。”
“决定好了。我也想看看临淄一成不变的风景之外还有些什么。”未际嘻嘻嘻,碰碰会寻道:“你就别去了,我休沐前还听你说,你娘问你愿意什么时候成婚呢,她能同意你到长安那么远的地方去?”
会寻挥掉她的手,“那你就去,不做成一番事情你别回来。”
“你在酸。”
“酸什么酸,这下又要多带一个人了,又要麻烦老板,顾祉也得去呢。”
“顾祉又不同路,他肯定和那群当官的人一个队伍。”
“去去去,都走吧,全都走吧,你们走后,我在临淄就是一把手了。”
“我就说你在酸。”未际更加嘻嘻,“往后长安生意经营起来,我不说一把手,怎么着也该是个元老级的人物了。”
会寻笑着挥开那嬉皮笑脸,“你准备准备吧,你手下新招的那几个下司,这几日转到我手下来,还有你没办完的单子。”
“你可夸我吧,那几个下司我教导得可好了。”
“便宜我了?”
乔息又想到了那副血象,浓郁到透出黑气的血光,沉默片刻才说:“顾祉死了。”
说笑霎时停止,两双眼睛齐齐瞪大。
未际震惊道:“出事了?怎么可能,我休沐前还好好的。”
“被人害死的,死在自己家里。”
“真的假的......”
“被闯入的刺客杀害了,大概是昨日傍晚的时候吧,是我报的官。他和他弟弟一起遇害,但他弟弟活了下来。”
未际从前不曾接触死亡,此刻睁圆了眼睛面对噩耗,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那不就是昨日见过他之后?顾祉什么时候惹上仇家了?”会寻更为诧异。
“不知道。”
“当时那竟然是最后一面......”会寻怔怔地后知后觉。
乔息也没想到,用她们两人难以置信的神情打消脑中血光冲天的气息和场景。
“他有个弟弟吗?他弟弟是谁?”会寻问。
“我也没听顾祉提起过。刚才过来之前,我和他弟弟简单聊了一下。他弟弟被刺客割破喉咙,话都说不出来,之前一直在长安,最近才来临淄。”
乔息胃里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身体同样后知后觉。乔息压下反胃和恶心,想把思绪拉回到事务上,却见会寻的表情十分认真。
会寻若有所思,“农户之子——临死前后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可能有点......”
“啥意思?”未际问。
“三年投入打了水漂......”会寻沉重地案前坐下,还想说什么,但是止住了。
乔息低头看着手里的图纸不发言。
“是哦,顾祉没有家人的。”未际感慨道:“我有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死得这么突然。”
话音落完,出现须臾的寂静。乔息抬头想谈回事务,正要开口,会寻先道:“你年岁还比顾祉大?”
“是啊,我比他大一月呢。”未际往外走,“我出去探探风声。”
会寻这是想起来还有事,看着时辰道:“我也得出门了,带人谈单子去。”
一个两个接连离去,留下乔息。
她低头将茶杯放远,专心处理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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