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虫子

未际不会比顾祉年长,顾祉的户籍是假的,实际年龄更大几岁。

乔息忙里偷闲地想,还是得资助一个新学子。掾史之职获取消息至关重要,重头开始资助又不知多久才能做到掾史。

人选难找,倒是有个现成的,她哥。

各郡城今年的察举名额即将公布,得到名额的学子由郡府察举推荐上京,前往长安参加公府复试。考试通过者,直接在京出任郎官。

不如问问,不愿意便罢。若是愿意也就顺手捎带上的事,考不上再回来。

乔息提前放下手上事务回家,她得和乔汲文谈谈。

敲门声惊破一室静谧。尚未到晚饭时辰,乔汲文正在书房看书。

嫂子不在,乔息开门见山道:“哥,我有事找你单独谈谈。”

乔汲文放下书,看着她沉默片刻道:“你是要和我说顾祉的事吗?”

“不是。”乔息与书案对坐,“我是想问你,当真不愿意入仕?”

乔汲文更加沉默。乔息看出她哥眼中一点犹豫挣扎,道:“如果你愿意,我能资助你入仕,从微末小吏开始做起。”

“微末小吏......”乔汲文眼中犹豫更深。

“你若愿意,这次察举名额我也能助你拿下,但是公府复试能否通过,全看你自己了。”

犹豫顿敛,乔汲文正色道:“这是你的意愿吗?还是你听从父亲的安排做出的决定?”

乔息想说这是她的决定,话到嘴边却是停了。

乔汲文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劝我。你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努力经商做成如今的规模,得敛巨富,和年轻时的父亲相比也不遑多让。于你而言,天地皆可行,为什么还要按着父亲的安排行事?为什么还要资助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好吗?”

乔息有些意外,“哥,这是你心里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

原来她大哥还有这方面的顾虑,乔息想了想说:“巨富算不上,我已经在做我想做的事了。”

“不,我做哥哥的不希望你有太多负担,不是父亲让你做什么你便必须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和禾禾的资产来做我的垫脚石,而且资财得官这种事情一旦介入就不容易脱身了。”

确实。像是资助顾祉之后,暗地里就必须和顾祉共荣辱。既不能勾连过深,又不能轻而易举一刀两断。

乔息道:“就像爹说的,商人要想立稳脚跟,没有来自入仕者的倚靠是难以行通的。不仅是我,临淄其他能做大的富商背后都有靠山。资助自家人,知根知底,总比那些外来人要好。”

大哥的犹豫又浮上来,只道:“可是......是因为顾大人意外身亡,你才来同我说这些。”

乔息不否认,“爹以前每次说起这事,我从未反对资助你。”

“资助我并不是你的首选,我以为你每次的不反对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我始终不知你对资助我抱有何种态度。”

她哥还是有很多顾虑的。乔息将茶盏端起来放到案边,道:“先把父亲放一边,只说你自己的意愿。”

闻言,乔汲文沉默下去。

“虽然你总是和爹吵架,不满于他对你的过度安排,但其实你心里并不排斥入仕对不对?”乔息道:“我想做什么我自有打算,包括资助你之后,不做出点功绩可过不了我这一关。”

顾祉是有功绩的。去年淄水下游堤坝建成,这事让顾祉的名声在临淄城内小小地宣扬了一把。

乔汲文脸上顾虑深重,“顾祉三年便能做到掾史之位,换了我未必能行......”

乔息打断:“还没开始的事情先别灭自己威风。”

乔汲文仍皱眉道:“除了脱出祖籍,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看出大哥态度,乔息多说一句:“凡事总有取舍,总不能什么都拿了却不付出代价。有朝一日若能位极人臣,没人会在意你的出身。而你若是这次公府复试都无法通过,那便更没人在意你了。”

“可是为官之道,越往上走越是步履维艰,你所说的有朝一日若不是位极人臣,而是行差踏错,这样的出身就是最大的罪名。”

她大哥在这点上看得倒是清楚。乔息道:“没点能耐你也到不了行差踏错就会身负重大罪名的位置,顾虑重重只会显得你难当大事。我会尽最大可能保你不会行差踏错,你也要保证我们之间的资助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乔汲文被她说得有些意外,“息,你什么时候有能力保人了?”

“别小看你妹妹。”乔息起身准备离去,最后道:“尽快做出决定,复试就在四月,过几日察举名额公布,你这月底就得出发上京。我还能到下月初再走。”

顾虑捏成的大哥微微点头,“我得想想......”

乔息将要跨过门槛,想起一事回头问道:“我还不曾问过,哥,入仕之后你想做什么?”

大哥似乎想了一下,双眼发出烛芯一样的光芒。

“入太常,掌管宗庙礼仪。”

乔息认可:“合适。”说着,她跨出门槛。

原来大哥也不愿心安理得地拿着她的血汗钱享自己的福。

太常是九卿之首,只有在长安朝廷才能任职。她哥看着不声不响,心里想要的其实不小,倒也不用为了反抗父亲耽误自己。

乔汲文十几岁时对于乔式的过度干预就懂得反抗了,那时起父子之间便总是吵架。这么多年过去,乔汲文嘴上说着不愿意按父亲的安排走,但平日里除了读书和结交其他学子,也并没有干别的什么事情。

大哥真正对父亲感到不满的,是强制要求他脱离祖籍,独身出去,自立门户,改为普通百姓的平籍。

不改平籍不能入仕。她大哥的不满也不全是针对父亲,还是对大楚在入仕这方面限制过严的律令。

她爹年轻时是一方豪强巨富,可以说在大楚北方的土地上无人不知。但是父亲却对为官从政有着相当深重的执念,耗费心血经营成巨富,也不过是为入仕所准备的敲门砖。

然而大楚有律,商贾之流所持有的市籍不得入仕,任乔式有泼天富贵,终身不得入其门槛。

加之乔式产业的发家有他两个哥哥的大力支持,她爹飞黄腾达后,她的两个伯父坚决不同意乔式脱离祖籍。乔式毫无他法。

商人之子同样是商人,乔汲文出生就被官帽子拒之门外。

据她娘亲所说,乔式原本都想放弃了,结果乔汲文在七岁时表现出极大的从政天赋,又燃起了他的希望。

大哥原本名叫乔汲,七岁时写作一篇《仓池赋》惊为天人,得到长安行愚学宫的儒学名家认可夸赞,称他拥有著文天赋和入仕的头脑,一句“此子不可多得”在当时长安的商贾行当里传唱许久。

乔息不太能看出她哥身上的天赋是如何表现的,但是有那位儒学名家的认可,她全家都信了。

乔式立即为他改名为乔汲文,汲汲于文。并为他规划人生之路,只希望他有朝一日代替自己得以入仕,就此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对大哥的培养投注了全家的心血。乔汲文不负所托,学绩优异。从前还在长安的时候,作为唯一一个能够进入行愚学宫求学的商户之子,大哥颇有些名气。

乔式对乔汲文人生道路的规划十分长远,本来有望依靠勾连甚深的长安魏平侯的权势为大哥更改户籍。然而,因为双缗令的颁布,乔式为魏平侯舍弃。一朝家道中落,再也没能耐为乔汲文改籍。

从长安被驱逐回临淄老家,双腿被废,数年中她爹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直到这两年,乔息名下产业愈发雄厚,在临淄商事间炙手可热,乔式重新燃起为乔汲文铺路的打算。

去年就开始重新劝说大哥脱籍入仕,大哥不愿意,父子吵得越发凶猛。

资助学子的计划不缺乔汲文一个。如果不是顾祉出事,乔息不想干涉大哥的意愿,她不想变成父亲那副样子。

她愿意资助大哥,虽然注定是个无底洞,但凭此换来的信息也十分可观。

入夜后,乔息和娘亲还有禾禾吃过晚饭,寻思着要不要回二十一坊。卫文郦却让她去息院看看还有什么贵重东西是需要收起来的,乔息便打消想法,今晚还是睡在家里吧。

息院点满烛火,乔禾满屋乱窜,叽叽喳喳地说:“姐,你少住家里,息院虽然按时打扫,小件器物还是有不少落灰。你看看这灰,姐,你应该多住家里。”

“不要。太吵了。”乔息反驳。

“那我也要搬出去住。我作坊去年赚的钱财足够我买间小宅子。”

“不行,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太危险。”再驳回。

“我和表素一起住还危险吗?你自己住就不危险吗?一点都不公平。”乔禾哼哼。

乔息不吭声了,看着博古架上一支细颈花瓶,纯玉的,纹理透净。记得这支花瓶四个月前买回来就没用过,插不了几支花,换水也不方便,中看不中用。

她拿下冰凉的花瓶,感到瓶内有个轻飘飘的东西晃荡。她往里看,瓶口内像黑洞,完全看不清楚。她颠倒花瓶试图倒出来,这时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爬出瓶口——

乔息大声尖叫,看都没看清楚就把花瓶甩出去,花瓶碎成一地。

“姐?”乔禾回头,正好看见花瓶碎片中爬出的黑色虫子,蜿蜒地溜进柜子底下。

乔息连连后退,撞到博古架,大脑意识到虫子就是出现在博古架附近,登时开始浑身发抖,双腿控制她的身体离开这个房间。

四肢和躯体各处不受控地抖动,走几步便走不动了,汗毛乍起,内脏痉挛。乔息抱紧双臂,胃腑猛烈抽搐,她弯腰便把晚饭全部吐了出去。

吐完晚饭吐午饭,稀碎的饭粒裹着一团厚重的黏液被吐出来,黏液尾巴粘连她的口腔,拖拽不掉,难以吐干净。

呕吐催出眼泪,皮肤发冷,浑身冒出薄细的冷汗。乔息抱住双臂发抖,满脑子都是刚才模糊的黑虫爬出瓶口的画面,看都没看清却令她的身体反应失控。

恐惧在她身体里形成反射,她害怕虫子,全身都害怕。一看见虫子,皮肉到五脏六腑都会产生抗拒,催促她尽快离开当下的环境,还要吐出体内被当下环境影响到的全部东西。

乔禾哭着喊她,得不到她回应,立即跑出去喊卫文郦。

卫文郦匆忙赶来,看见乔息的样子,顿时气血上涌,对一众下人怒斥:“家里哪儿来的虫子?!”

表素站出镇定道:“应当是这两日收拾贵重物件,惊动藏在暗处的虫子了。我明日立即找匠人全屋杀虫。”

卫文郦紧紧地抱住乔息。乔息在娘亲怀里喘了口气,感觉没那么冷了,便道:“没事了,娘。”

乔禾哭得厉害,乔息擦掉禾禾的眼泪道:“别哭啊。”

缓过劲儿就好了。主要是家里太久没出现虫子,令她卸下防备,这次猛地一看见才如此猝不及防,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

“我今夜陪着你。”卫文郦拍拍她的后脑勺道。

天色已黑,杀虫匠人明日才能来。卫文郦强烈要求乔息今夜睡在禾院,和禾禾睡一起。乔息听话,卫文郦给床榻罩了一层纱幔才算安心。

这夜熄了灯,乔息闭眼假寐,禾禾缠她身侧,卫文郦歇在外间,守卫似的隔绝所有虫子再冒出来的可能。

禾禾哭累了,抱着她很快睡着。乔息睁眼到后半夜。

睡不着。黑暗的房间蛰伏危险,暗中虫类的双眼虎视眈眈。她想起身走走,又不敢离开这层纱幔。直到晨光弱弱地照亮窗户,她才松口气,紧绷的身体缓慢放松。

虫子一般不在白天活动。

晨光亮起来,乔息掀被下床,穿好衣服,给外间榻上的娘亲加盖绒毯。

她一定要给阳光照一照。

乔息仍不觉饿,追着晨光漫步。她十岁那年被人牙子拐走,深山里关了两年,对虫子的恐惧是在那两年里形成的。如今过了这么久,缓解了一点,但不多。

路过民文斋,瞧见一道身影坐在门前檐下。乔息仔细一看,那略显孤寂的身影竟然是她哥。

乔汲文还穿着昨日的衣服,似乎也是整夜未睡。

大哥看见她便发愣,关切问道:“这便醒了?没事了吧?”

乔息心有余悸地挠头,“没事了。”

“又是一夜没睡?”

她点头,坐大哥旁边。

“这可不行,你受到惊吓后总是失眠,该找大夫看看了。”

她问道:“哥,考虑得怎么样?”

乔汲文沉默。

这幅沉默的样子像是那天顾祉被问拿到图纸后又该如何寻找爹娘的无言神情,文人大抵在相同心境下的情绪是一致的。乔息不想催,但是不能不催。

乔汲文呼出一口气,道:“想清楚了,我愿意入仕。不管前路如何,只做当下的决定,苦读二十来年到底不想白费。”

乔息笑了,“好,那就尽快和爹去办脱籍事宜。”

“行,我尽快办结。”乔汲文兴奋一下,又问道:“买一个察举名额需要花费多少?”

“看买什么名目了。特科中最便宜的阴阳灾异,合计数大概是二十一坊九个月的收入。”

“这贵了......”乔汲文略显纠结。

“用不了多少钱,难的还是入仕之后的事。你先全心筹备公府复试吧,距离考试还有一段时间。”

乔汲文惊了,“用不了多少钱?你如今资产到底有多少?”

“不告诉你。”乔息神秘咧嘴。

乔汲文笑笑,“也罢。抓紧时间,我今日便去脱籍。”

“你自己去和爹说一声吧。”

乔息起身打个哈欠。晨光愈发绚丽。

她的产业到底有多少,除了她自己,恐怕只有她娘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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