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沈婳伊去书房忙碌时,赤红霄借着探望下属伤情的由头,偷偷溜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绕开她的视线后,赤红霄见四下无人,按照昨日的记忆摸到了老管家的住处。老管家的房门并未关,人正背对着她在床前忙碌。
屋内被褥以外的杂物都已不见了大半,赤红霄从他佝偻的背影中也猜到了他的去意。她没想到他收拾行囊竟能如此之快,一时也顾不上同老管家说些嘘寒问暖的套话,直言问道:
“老管家,您这么快就要走了?”
老管家转身发现是进屋来访的是赤红霄后,也没过多惊异,只淡淡道:“老夫先行一步,替大公子打点打点后续之事。”
“老管家。”赤红霄下意识伸手想拦住他的去路,“昨天婳伊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您别放在心上。她视您如家人,不忍心看您在外受苦的。您留下来吧,婳伊她其实舍不得您走……”
老管家听到此话,神情难免动容,禁不住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他虽未开口,但去意依旧摆在脸上,未改分毫。
赤红霄的心沉落至了谷底,正不知该说何才能起效用时,老管家拭好了眼角余泪,对着她突然躬身作揖了起来:
“老夫去意已决,只希望陈掌门今后,照顾好二小姐……”
“老管家!”
赤红霄从没受过人这样的大礼,一时只觉诚惶诚恐。她赶忙想把老管家躬下的身子搀起来时,老管家却侧身推拒了她:
“陈掌门务必要受老夫这一拜,这是老夫的心意。老夫也知道,这麻烦陈掌门了……”
“怎会麻烦?我与婳伊一处,定是会照顾好她的。”
“陈掌门,我们帮主生前在世时,就挂心着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身娇体弱,脾气有时难免骄纵些,我们只愿她今后能有个依靠。
陈掌门也是女娘,老夫知道不应对陈掌门说这些,这只是老夫的私心,也是帮主的私心。还望陈掌门,多多照拂她……”
老管家说到此处早已潸然泪下。赤红霄被他的伤神所染,鼻尖也开始泛酸。她知道她不能推拒老管家这一拜,他希望她收下,而她必须得收下。
赤红霄陷于感慨之中,差点没忘了此番寻他的目的:“老管家,我答应你。只是,你真的要走了吗?你之后能回来看婳伊吗?她只是一时气话,你要是真不回来……”
老管家音调凄然:“之后若有机缘,定会相见的。但愿老夫,能活到那时候……能看见大公子和二小姐,各自安好……”
“老管家,不要忘了婳伊,有空多回来看她吧。我把剑虹门的位置写给你吧,你今后若遇到了什么麻烦,找我也行……”
“不敢打扰陈掌门,陈掌门能护好二小姐,就是老夫对陈掌门最大的麻烦了……”
屋内的谈话临近了尾声,赤红霄知晓她拦不住老管家的去意。事成定局,各人有各自的机缘抉择,旁人皆无处可议。老管家已经把行囊收拾好了大半,没一会儿就辞别了她离开了屋子。
赤红霄想到昨日沈婳伊痛哭流涕的伤悲与不舍,以及老管家方才泪流满面下对她的期盼与哀求,她不知觉掉进了沈家的亲人诀别中,感同身受下,心中楚然。
她泛酸的鼻尖果然变为了不可自控的抽动,回过神来时,她的衣袖居然早就湿了一角。赤红霄正整理忧伤之余,后背忽然感觉有柔软的暖意贴近了她,那暖意转瞬把她抱住了:
“妻君,你哭什么?”
沈婳伊问着这话的同时,自己的话音也是颤抖的。她听见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揉在话中:“你不要哭,别为了我哭……”
“婳伊,我答应了你的家人,今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赤红霄转过身来抱住了她,沈婳伊挨在她怀里抽抽搭搭:
“我的家人净顾着让你照顾我了,明明你也算嫁了我的。你家人不在,他们不能说那就我来替他们说,我也答应他们,之后一定会好好疼惜赤红霄的……”
赤红霄听见她说这些心里只剩苦笑:“夫人,你高看他们了,我家人才不会说这些话呢。他们就算是还活着,见了也只会说:
‘你赶紧把这赔钱货拎走吧,随便给口饭吃就行,千万别扭头塞给我们’。”
沈婳伊忧伤之余柳眉一蹙,也知晓赤红霄没对她提及过的童年里饱含了晦涩。她仔细捧住她的脸颊,目光如水般地好似想渡进她心里:
“那就不要把他们当家人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我挂心赤红霄的一切,余生都会好好照顾她。我们互相照拂,你也别听了我家人的话,把担子全揽在自己身上……”
“我不介意的,夫人。能有能力照顾夫人,让夫人的家人安心,由此成全我们,放之前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赤红霄紧紧地搂抱住她,只恨不得能把她揉到心里去:
“我本就是被抛下的孤女,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遇见夫人后才幸福了那么片刻,转瞬又遇死别,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坚持下去了,老天那样残忍。我有时真想过我不如死了,心里会不会还更好受些……”
“但如果我所受的苦全都是为了交换眼下这刻,那这交易似乎也不算苛刻。只是还是太苦了,之前那些时日都太苦了,夫人……”
赤红霄感伤之中湿的已经不止是衣袖一角,就连沈婳伊的肩头也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她泪眼滂沱,沈婳伊也同样泪如泉涌:
“是啊,苦和痛一向绑在一处,哪怕之后是柳暗花明,有时也真不想吃这样的苦啊。三年前我们什么都没有,就算当时没有分别,我把你带去乐坊,师父也未必会应允我们。
我熬到现在才有能力跟赤红霄说,我会照顾好赤红霄的一切。”
赤红霄只觉得自己的心里还有一堆情感想描述,但是怎么说也无法言尽。她们的人生过往经历过许多个乏善可陈的三年,但也许从未有哪个三年如当下这般。
是我既见你,就迸发出生之勇气,滋生无限有关于你的贪妄,萌发出永不能斩尽的渴求。
原来这些汇聚成一处皆是我对幸福的期盼,你处在这其间,才让我觉得,这孤寒的日子再苦捱那么一会儿,就临光亮。
——
不论如何难受,但沈婳伊并没想把昨日放出去的话收回来。老管家已经做好了要替沈玉谨在外打点的打算,沈婳伊只得备下相关的银两,让沈玉谨自谋出路。
赤红霄知道沈婳伊的银钱用得并不算宽绰,临期给沈玉谨筹备安身立命的银两,对她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
但两相其害择其轻,沈婳伊的两道柳眉都要拧成了细绳,才勉强凑出了足够的银子。她正想拆人交给沈玉谨时,沈夫人就仿佛洞察了一切,正赶在这个节骨眼到了沈婳伊的书房里。
“婳伊啊,你和玉谨的事为娘听说了,你不要给他掏银子。”
“娘亲……”
“为娘这里还有些首饰珠宝,若是典当了应该能给你大哥凑出银子来,此事你无需筹备。”
沈夫人说着便打开了手中备下的锦盒。沈婳伊的目光一落进那盒中,便不说二话地把它合上了:
“娘亲,这里头有许多是爹爹当初给您的定情求亲之物,这是您的念想,婳伊怎么能看着您卖掉这些呢?”
沈夫人看出沈婳伊仍有推拒之话想说,直接插了话道:
“你父亲已经去了,为娘留着这些旧物也无大用,反正到了时候,总会随你爹一块去的。这些念想可有可无,若卖了它们能给你们攒些助力,那也算物尽其用了。”
“娘只是个妇道人家,年岁也大了,留那么多首饰珠宝也穿戴不了。为娘帮不了你们什么,这是娘亲的一点心意,想来也是你爹的心意……”
“娘亲,你会怪我狠心吗?”
沈婳伊虽不再推诿,但面上多少留有伤心色:“我把大哥赶走了,不让他插手我的生意,你怪不怪我……”
“为娘虽只是个不问外事的后院妇人,但心里也晓得仁义道理。魏坊主对我们母女有恩,为娘只苦于一直没机会报答她。
眼下她去了,你担此重任,筹备这商帮是为了救乐坊司于水火的,为娘怎会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忘了旧恩呢?”
在旁观听的赤红霄没想到沈夫人忽然讲起了旧事。她不知其中缘由,听到此处耳朵也在好奇中拉得更长了。可沈夫人对旧事蜻蜓点水之后,话锋又转了回来:
“你大哥本就没什么经商的才能,老管家为了兴复沈家旧业,才建议你与玉谨联手。可此事重大,就算为娘做了几十年的沈家妇,在这事上也不能替沈家想了。
让你大哥带着银两与老管家去做光复沈家的事吧。我们母女二人有自己的恩怨,不能随意由人更改……”
沈婳伊听了这话,伤心的神色早就一扫而空,面容如同吹云见日般明媚生姿起来:“娘亲,女儿还是第一次听您说这话。往日里您什么事情都是为沈家考虑的,您从不考虑您自己……”
“当年若无魏坊主,为娘岂有今日,又怎会有你们兄妹三人。这不是沈家事,是为娘自己的事。就算是你父亲在世,他若不答应,为娘也不依他。”
沈婳伊莞尔一笑:“怎么会呢,爹爹是重情明理之人。他怜爱娘亲,娘亲的事亦是他的大事,怎会阻拦?”
“婳伊,你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让为娘放心不下的孩子了。今后有许多事你都得操劳,陈掌门……”
赤红霄万没想到沈夫人突然提到了自己,不由正襟危坐。沈夫人平静地拉起她们二人的手合于一处:“之后麻烦你了,陈掌门。”
赤红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差点又想说出会好好照顾沈婳伊的许诺。
但细细想来,沈夫人口中的麻烦和老管家的想来并不是同一件事。她们口中提到的乐坊司与魏坊主,还有之后那样多要处理的麻烦事。
赤红霄心领神会,对沈夫人展颜一笑道:“沈夫人放心,婳伊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助她事成的。”
“妻君,你怎么还叫我娘‘沈夫人’呢,都同我成亲了这口还不转……”
“啊这……咳咳……这……咳……”
赤红霄一时尴尬,临到了嘴边的称呼怎么也吐露不出。想来她得花许多时间去适应,她们由此成为一家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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