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匪石(上)

此回赤红霄回到京城后,她带心腹弟子离开门派足有一个月。门派里堆积的杂事甚多,她只得先差李星河去东安总部那里处理琐事,自己领着杜若岚回了京城武馆。

而沈婳伊手头上的事早已告一段落,加之安排筹谋很多事时她也不必亲自出面。

因此一行人刚到渡口时,沈婳伊便把柳伊人交给了前来接应她的碧纹,让她把柳伊人先带去乐坊,自己则跟着赤红霄去了剑虹门的武馆。

碧纹知晓她们二人成亲后才过一个多月,眼下正是腻乎亲热的时候,自然也没多说什么,差人送来了一些杂物后便不再上门。

此时已过大雪节气,京城近几日也飘起了薄雪,转瞬把天地间粉饰得一片雪白,天气愈发严寒。

赤红霄从沈婳伊那儿领了银子后,便往屋内购置了许多上好的木炭,还额外添置了许多保暖之物,只差没把沈婳伊包成了个雪人,在温暖的炭火中被烘烤得直出薄汗。

“你的银子怎么转头就花我身上来了,我才给你的,你又给我送回来了。”沈婳伊体弱,哪怕闷出细汗了也没想出屋受冷风,省得染了风寒。

“我就喜欢把赚来的银钱花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特别是花在夫人这里。”赤红霄一脸幸福地搂着她,丝毫没觉得哪儿吃了亏空。

沈婳伊在赤红霄这儿待了还不出三天,晚上入睡后就总是多梦,时常惊醒。今夜月色渐浓时,沈婳伊转瞬又惊醒过来。

赤红霄被她心悸喘气的声音扰醒,贴耳柔声问道:“夫人怎么了?又做了什么噩梦?要不说出来吧,说了就不吓人了……”

沈婳伊心有余悸地喘着冷气:“我……我不知道……一醒来就忘了,也算不上害怕。我只是心里一直慌,也不知道慌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夫人,有我在呢。”

“怎么回事,怎么一到你这儿我晚上就做起噩梦来,明明一切没什么不好不舒服的,我在船上的时候都没事……”

沈婳伊挨在她怀中正顺气之时,脑中忽然就像闪了道雷电般的光影似的。她的小脸一瞬间煞白起来,对着赤红霄问道:

“之前在大沽的时候,你是不是对卫临说,你把赵万熠的头砍下来自己埋了?你说的全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了,我事后越想越不服气,觉得当初让他死得太痛快了。砍下他的头又算什么,我还封在坛里贴了一堆咒人的黄符以解我心头之恨呢。”

沈婳伊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那你不会……不会把那坛子埋在武馆后院里了吧。”

“对啊。”

赤红霄回答得十分干脆,短短的两字只差没把沈婳伊吓晕过去。她这阵仗同样也唬住了赤红霄,赤红霄赶忙摇起了几近晕厥的她:“夫人……夫人……”

“破案了……这回是破案了……太吓人了,你居然把他的头埋在后院里,然后还扭头云淡风轻地跟我说,希望我开春时在后院里种花草……”

“这下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一到你这儿就睡不好了,简直跟有人在我睡着时直盯着我看一样。你不仅把他头砍了,还咒他不得往生,他定是做了冤魂在看着我呢……”

赤红霄对着她那惊恐的模样不为所动:

“夫人,你别太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哪儿那么邪乎。人死了若是真有地府里的规矩要守,他的魂魄也早被鬼差押走了。我封坛贴符咒什么的只是自己解气玩,又不可能是真的……”

“再者说了,就算真的是有冤魂作祟,那怎么我没事啊。我可睡得好好的呢,那赵万熠就算真要冤魂索命,他能放过我?”

赤红霄轻抚着沈婳伊,安慰了她好一阵子:“夫人别担心,你呀可能就是换了地方不适应,半夜多梦罢了。”

沈婳伊幽幽叹了口气,对着她缓缓说道:“红霄,等到了明天,把他的头挖出来吧。好好埋了,埋得远远的,不要再埋到我们附近了……”

赤红霄的心里很不请愿,但看着沈婳伊这般认真严肃的模样,也不敢执意拒绝她。她做这番事本只是为了事后解气,自己是不信这样的地府阴司报应的。

可如果顺了沈婳伊的意能让她安心,赤红霄倒也不觉得做这事儿不划算,顶多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待到第二日一早,沈婳伊便出门购置东西了。赤红霄拿着铲子走到后院里,开挖之前还特地狠狠踩了几脚,最后过了这番瘾后,才臭着张脸把坛子挖了出来。

她挖出坛子没多久,沈婳伊也拎着置物的竹篮回来了。坛子上的符咒早被揭下,沈婳伊连那坛子都不敢多看,口中只问道:

“你当初在洛州杀的他,又是如何做到把他的头颅拎进京城的,过往的官兵都不查验吗?”

“我好歹也是做了几年镖师的活,自然知道怎么瞒过他们的眼睛。我带之前是特地火化了的,把烧好的头骨放进行囊中也没有尸臭,好带得很。”

“那只能麻烦你手下的弟子用同样的方法,把这头盖骨拎回埋青岭去了。让他凑齐了全尸,坟墓就留在洛州,不要再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

沈婳伊说着便掀开了竹篮上的绸布,掏出了里头购置的香烛纸钱:“我们在这儿给他烧些纸钱,让他走得顺畅些吧。”

剑虹门武馆的后院除了用来晾衣种菜之外,平常就少有人用。眼下入了冬,后院地上攒了一层薄雪未扫,自是烧不了纸钱。沈婳伊吩咐路过的吴大妈去拿火盆,自己则低头整理起了那堆纸钱来。

赤红霄见到她平和认真的神情,只觉得心里酿的老陈醋都被鬼火点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口中愤愤着:

“把头还他就不错了!烧什么纸钱?青刀门那些想为他报仇的余部弟子没给他烧不成?他还缺我们这份呢?浪费了这纸钱!”

赤红霄话虽不服气,但话音腔调里也没敢有训斥她的意味。

沈婳伊一抬头,就看见赤红霄跟炸了毛一样,下唇都撇得在脸上牵出了几道弯纹,一双眼还朝着别处来回折返,似乎在是斟酌这白眼翻还是不翻。

她这番模样逗得沈婳伊肩膀都随着笑意抖了起来,她赶忙掩面道:“我只是想让他走安稳了别来烦我们,这点纸钱又不费什么银两。

我可不像你似的,人都死了,你还没放下呢。做这种事情干什么,赤红霄,你这样我可是要吃醋的。”

“你既然嫁了我,就更不能这样记挂别人了。你别不服气,爱和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一旦浓烈便费心神。我不许你对他费这样的心神,爱也不行,恨也不行。就算要费心神,也只能对我。”

赤红霄毕竟不像沈婳伊那样能说会道,她没找出合适的话来为自己申辩,只得委屈地问了一句:“那夫人你就不恨他吗?”

沈婳伊停下笑顺平了气道:“比起那点恨意,更多的只是怕吧。但是现在他人都死了,我只想他走远远的,再不想为他费心神了。”

眼下既已提到了他,赤红霄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对她询问往事的机会。她摁下心里那点鬼火后,尽量平静地说道:

“夫人,当年碧纹告诉我你死在他手中时,要不是他默认了,我可能根本就不会相信。他当年既能花那么多工夫找回你,那想来他也同你认过错,他是不是对你很好。”

“那又如何?”

“他若诚心改过的话,夫人就不曾动摇过吗?毕竟你们本是夫妻,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只要你原谅了他,自然能夫妻美满,安稳度日,无需在外漂泊。”

“红霄,可我为什么要原谅他呢?他不顾我的意愿强娶我强迫我,他迫害我的家人侵占精绝帮,他拆散我们,当着我的面杀我所爱……难道仅凭他爱我,这些伤害就全都可以不存在了吗?”

沈婳伊说到这些伤心往事时,手中的动作也停滞了。赤红霄看见她眼角泛起的水光,那水光中斑驳着她坚定的决意。

“也许对有些女娘来说,男人的爱意可以抵消一切。但是对我沈婳伊而言,我的痛苦、我的心意、甚至是我的野心,都远比他的爱意重要。

那柳伊人还要替他怨我不给他机会,他们怎知我没给过机会……”

“如果能好好过日子,谁非要铤而走险。我原也只是个想简单过日子的女娘,只要能留片天地给我,只要我有容身之所,我说不定能一直忍下去。

可想来一直忍下去的结果,就是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侵吞我的底线,一步一步把我逼至绝境。”

“难道非得逼到我死了,才能换来一句其实是他们有错,而并不是我不能忍吗?红霄,我受够了。

我其实给过他许多次机会,但凡他真愿意体会我的痛苦,真的在乎我的心意,我为何要这么做。我受够了,再也不想给他机会了。”

沈婳伊讲至此处,眼中的泪光也消失了。

而往日那些包含在她温柔水波下的决意与坚定原能是河堤的礁石,就算被打磨得再如何温润,也不会被冲刷而去。是那些礁石造了这水流与河床,却不是河水造出了它们。

“我虽不是什么气节高尚的士大夫,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娇弱好拿捏的女子而已,但我的心意与决定并不廉价。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一旦定念,再不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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