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明赋看见阴冷潮湿的牢门那儿再度漏进天光,那惨白的天光中勾勒出几个晦暗的人影时,他的身体几乎是出于自保求生的本能,开始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一旦颤抖便是牵动了周身的神经与知觉,身体上的那些伤口在他颤抖的同时忽又呼吸鲜活起来,剧烈的痛感肆意地吞噬了他。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辨别是谁进了这东缉事厂的牢狱了。
当初大梁的高祖皇帝还尚在时,为了彻底扫清乱世遗留下的隐患,在设立东缉事厂后,还顺带设立了对应的牢狱。
东缉事厂的本职是侦缉与抓人,并没有审讯犯人的权利。
但对天下武林的监管是东缉事厂的分内之职,东缉事厂内的牢狱特事特办,武籍中的子弟若犯了大事,大多会进东缉事厂的牢狱中。
直到百年的时光荏苒过去,当今圣上觉得天下已定,监管臣民的机构应当削减时,东缉事厂的牢狱便空置了许久,直到如今又添了一个他。
“金掌门,你还认得我吗?”
顺着天光往里踏来的晦暗人影居然发出了女声。这绝不是审讯犯人的狱卒,金明赋定了定神志,奋力地看向了声源处。
那女子似乎是怕他身受重伤后视物会模糊不清,因而特地还往他的牢房那儿凑近了几步,对他展示了腰间所挂的腰牌。
金明赋瞧着她确实是觉得脸生了,但好在他还能勉强看清她腰牌上的图案和文字。
金明赋在反应过来后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杨红菲,怎么是你……”
“金掌门不愧是要到强弩之末了,对谁都直呼大名,想来你是忘了我已是昌龙门的掌门了吧。”
杨红菲的冷笑中暗含嘲讽。金明赋无心去与她计较,只是哑着嗓子问道:“这可是东缉事厂的牢狱,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昌龙门自然有昌龙门的门路与办法,何况是进东缉事厂的牢狱。”
“东缉事厂内有你们的人不成……”
尽管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几乎难以思考,但昏暗的牢狱中难得见到外人,谁能断定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金明赋强定了定心神,努力思索着:“既有你们的人。杨红菲,这一切是不是你们故意的。你们看准金武门如今是多事之秋,想来插上一手的是你们……”
杨红菲并不着急回话,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身旁的狱卒。身旁的狱卒很是识趣地替她就近搬来了一张木椅。
杨红菲落落大方地坐在他的牢房外,摆明了是有与他细谈的打算。
“世间万事还真是让人唏嘘。你那建了金光门的大伯为了多生银钱,和官府同流合污偷盗军粮。而你父亲为了利益好处,和保定府同知高成鸿一起私贩化金银,最后还因为银钱死了。”
杨红菲说至此处故作沉痛地叹息起来:“我们虽是成日里打打杀杀的江湖儿女,但谁活在世上不为多生点银钱安身立命。
同样是为了求财,你们金家的手段还真是差。技不如人落得这番下场,不如愿赌服输吧。”
金明赋冷笑道:“杨红菲,你亲自来东缉事厂的牢狱难道只是为了嘲讽于我吗?反正我已沦为阶下囚徒,也起不了什么风浪。看在盟友一场的份上,你倒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杨某正有此意呢,金掌门眼下想知道些什么?”
金明赋见她应允,也直接单刀直入道:“你们昌龙门是什么时候和扶天阁有了联系。”
杨红菲听罢后嘴角扬起了张扬的弧度。
她满眼含笑地看着瘫软在地虚弱疲乏的金明赋,就仿佛是在看一头被剥去了爪牙、只能狼狈喘息的虎狼:
“这联系说来可久得很呢,金掌门不妨猜猜,我们昌龙门是凭借什么,才能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大门派呢。
整个山东直隶都是我们的地盘,也是你们这些北方门派不清楚南边的动向。扶天阁手上能掌握的范围,可比你想象得大。”
“要不怎么说蠢钝弱小之辈,筹谋决断只能惹人发笑,最终沦为案板鱼肉呢。
你当初为了抢夺掌门之位,解决你长兄在东安武馆内埋伏的眼线,往扶天阁那儿借人手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扶天阁对我们昌龙门还是很有诚意呢,见昌龙门掌门之位易主,为了继续笼络昌龙门,直接送了我份大礼。”
杨红菲的笑声回荡在相对闭塞的牢狱内,萦绕了许久才逐渐落下。她在木椅上略微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是在同他示意:
“金掌门,你们金家的金武门我可就笑纳了。”
金明赋在她的张扬中很快理清了其中思路,他已抽不出多余的心力用来愤怒生气,只是嘲讽道:
“杨红菲,你得意得也过于心安了吧。那扶天阁当初可以用利益交换的方式来栓牢金武门,难道就不会同样拿来对付你吗?”
杨红菲听罢不为所动,把语调上扬了几分问他道:“金掌门,何为真正的盟友啊?”
“你以为真正的盟友是斩青盟那一团散沙吗?真正的盟友是势均力敌,手握彼此至关重要的情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联盟才能长久。”
“你们金武门不过是近几年才晋升大门派的虚壮门派,你们能拿什么切实的利益与好处,与扶天阁成为盟友、交换利益?”
杨红菲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解释着:
“从你找上扶天阁的那刻起,扶天阁那儿就派人来给我打过招呼了。届时若收了网,整个金武门都能被交过来,成为我昌龙门的囊中之物。”
金明赋只觉得胸中翻滚着一阵刺骨钝痛,让他几乎要难以张口:
“金武门被朝廷查封,我身在东缉事厂牢狱一事,是否也全都是你们的安排……”
杨红菲悠闲自在地吹了声口哨,目光依旧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仔细修剪过的指甲上:
“是啊。怪就怪在你对你小妹不长心眼,以为她身处闺中,妨碍不到你的大事。那高成鸿幸存下来的女儿高嫱,在被夫君抛弃后,心里可是怨怪得很呢。
她一心要向夫家复仇,自然乐得为扶天阁做事。你能记得她长什么样吗,你连她是何时埋伏在你小妹身边伺机而动的都不知道吧。”
“不过金明赋,作为斩青盟内的盟友,我确实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当初只给你透露了你身边那个小守卫是剑虹门那儿的眼线,剑虹门掌门陈红霄手握玄铁宝剑……”
“我忘记跟你说她夫人是谁了,她夫人可是东缉事厂厂下夜卫的领头人。现在好像不叫夜卫了,朝廷为了掩人耳目,继续稽察江湖动向,给夜卫改了名号,叫乐坊司。”
杨红菲眼角余光瞥见金明赋脸上有错愕的神情,不由得发起笑来:
“你以为她是乐坊内的乐伎是吧。以为剑虹门不过是小门派,你拿捏起来有的是法子。金掌门,感谢你助我们演这出戏了,我们想要传递的情报一个个都已经放出去了……”
“我们早就看南直隶总督韦元济那帮官员不畅快了。他们不识好歹,这般久了都不知变通。只能让他们吃点教训,让他们领略一下君王生疑,对臣子能有多大的威力了。”
金明赋见她这般张狂肆意地在东缉事厂的牢狱内透露朝堂与江湖的私密之事,也猜到她定有足够的底气:
“你们居然涉及了朝廷官场?那想来整个东缉事厂应该多的是你们的内应吧,居然能让你在这儿这般张狂。”
“这说来话长,金掌门心知肚明就好了,你想知道的杨某都已经说尽了。”
杨红菲从木椅上起身,再次凑近了他的牢门:
“知晓后,金掌门至少不会黄泉路上去做冤死鬼了。其实杨某今日来,除了说这些,自然还是有交易要同金掌门做的。”
杨红菲说着便从衣领内掏出一个瓷瓶:
“你们金武门藏宝贝的机关设计得太繁琐了,解来麻烦。不如金掌门做个爽快人,直接把解机关的方法告诉我。如果能让我省事,杨某可以赏你个痛快。”
“反正整个东缉事厂多的是我们的内应。金掌门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求天不灵。与其继续在牢狱中受苦,不如死个痛快,不是更来得轻松吗?”
杨红菲把瓷瓶紧握在手中时,口中也含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金掌门还是直接答应了比较好,你眼下可没有什么拒绝和与我谈条件的能力。若是不应,东缉事厂内有的是酷刑,可以让你求死无门。”
金明赋虽然身子病弱,但也是个识时务的,他伸手想够瓷瓶的时候幽幽问道:
“杨掌门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自陈红霄的夫人逃出武馆后,我的小妹便失踪了。你们是不是知道她在何处,她是个体弱目盲之人,没什么利用价值,请你们……”
“你说金明歌吗?”杨红菲思索了片刻。
“我们本来也不在意她,是那个高嫱自己非得带着她。你与其求我们,不如求求那个高嫱。眼下她们在沈婳伊开设的商铺那里,暂且无事。”
“沈婳伊是谁?”
“哎呀,忘跟你说了,是我的疏忽。”
杨红菲笑着解释道:“她的身份可多的很。之前是精绝帮里的二小姐,还是青刀门赵家俩兄弟的夫人。如今她领着乐坊司,改作陈红霄的夫人了。”
金明赋知晓其中事后也不再发问,但杨红菲一提及此,倒像是自己开了话头,兀自往下念叨了:
“这沈婳伊看着娇弱好欺,但还真是个难以到手的女人。那扶天阁阁主真是小气,他就是宁愿把沈玉谨当作好处送给我,也舍不得把沈婳伊给我,看来这是要留她当个宝呢。”
“算了金掌门,这些与你这个将死之人说多了也无用。我们还是闲话少谈吧……”
牢狱内随即只剩一阵低语声。等杨红菲从东缉事厂告辞后,候在外头的弟子便已经凑上了前来:
“禀掌门,扶天阁派的人已经到东安的武馆了。”
杨红菲轻浅一笑:“动作还挺快,也好。是时候该给昌龙门真正的盟友一个接应了……”
杨红菲戴好遮面的斗笠,很快便消失在了京城繁华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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