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赤红霄从永光寺回来后,今年的中伏已至。
她暂未等到王好好,现如今每天等待她的,除了镖局门派里的大小事,就只剩下沈婳伊那儿的动静。
“热死了……真是热死了。本来天就热,再添上点烦心事,就更觉得心里烦了。”
沈婳伊烦躁地挥着夏日里她最爱的那把波浪纹洒银扇,在榻上翻来覆去都没寻到舒服的躺法。
她一侧身子,身上西湖水色的夏衫就随着她的举动晃动起来,浅蓝色的水波一阵阵地荡入了人眼中,起伏不定,温润地似有水光粼粼。
这才是她夏日心烦时最爱穿的色调。之前她为了宠她,破天荒地定了许多红色的夏衫。但只穿了一阵子,沈婳伊的眼珠子就差点没掉进那些往日她爱穿的浅色夏衫里了。
她每回望眼欲穿且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夏衫时,还顺带看着她。
赤红霄自然也是个宠夫人的,怎舍得她做这委屈样。
两人只能再合计了一番,浅色的夏衫该穿就穿,但往上面加件遮挡的云肩,既不显得单调,又能顺心如意。
“夫人,为什么事烦心呢?”
眼前的水波晃荡得她迷了眼神,也迷了心魄。赤红霄顺手就把那潭水揽进了自己怀里,把身子浸了进去。
她怀中的那潭水很没好气地说:“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次数多了,一样烦心。”
“什么事情?”
“写诗的事。”沈婳伊简短地开了个头。
“你也知晓吧,这阵子我一直执着于北直隶这块的布匹买卖。京城内的生意多,各家之间竞争也激烈。我这儿新到了一批纹样特殊的夏衫,赶着想为此打招牌把它们卖出去呢。”
“既是要打招牌,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能比诗词歌赋这种口口相传的东西传得更快了。先把我的夏衫纹样和铺名写成诗词,再编成曲,找人自处传唱一番,定能传得迅速。”
“但是我写诗作赋的才能一般,就算是写了,也写不好。”沈婳伊沉重地叹下口气。
赤红霄听后只觉得狐疑:“夫人写诗的才能居然会一般吗?我看夫人闲暇时就爱抱着诗词史书啃,还以为此事难不倒夫人。”
“不不不不……”沈婳伊摇头如拨浪鼓,“爱看和能写是两码子事,红霄。”
“诗词重在感悟意境,我闲暇时确实是爱看它们解闷,真有需要时我也能吟出些名句。
但我对自己的才能太有自知之明了,我自儿时起,最爱干的就是钻研生意事,谈谈生财道,把一堆头疼的账目理清楚,把哥哥比下去,让父亲来夸我……”
“至于吟诗作对,我爹娘都不觉得我作为商帮之女需要精修此道,再加之我兴趣也不在此处,自然就没什么诗才了……”
“无妨。我们不过是些平头百姓,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要紧事,至于吟诗作对,那是秀才文官的事,就算不精通又能怎样?”
赤红霄安慰着她;“夫人就算没有诗才,看起来也有士家小姐那样如诗如画的气韵。”
“唉……我知道自己写不好,所以才寻了些有才名的文人秀才,想让他们替我写。”
沈婳伊一提及此处,不自觉便柳眉紧锁:“但是他们怎么写都不合我意。我虽没多少写诗的才能,但好歹也看了那么多年的诗词了。
写的是好是坏我岂能不知?有些是真平平无奇,我一说不够好吧。他们居然还给我甩脸子,说我一个商妇懂什么诗词?”
“可给这帮人狂的。”赤红霄只差没摩拳擦掌,“夫人没有教训他们?”
“教训什么?我才懒得同他们这帮庸才计较。我后头寻了一阵,打听到京城有个极有才气的风流秀才陆承平。他虽有诗才,但是写仕途文章却差,因此科举多年都未曾中举。”
“他心灰意冷下,整日流连于烟花巷,没事就爱给那些乐女花魁写诗,才有了这风流秀才的名号。”
“我真顶烦这种没事就爱往花柳之地窜的男人,但他确实好用银钱相诱,腹中也真有诗才。我寻了他后,只想着这下定能称心如意了。”
“我给他看了这批新到的料子,还做成衣裳穿身上给他展示了。我说你就写诗夸夸这料子在日光下有多美,穿在人身上有多显人气色就行。
这批料子是金丝缠枝萱花罗,在日头下极是绚丽,京城的贵妇人们就好这样的纱罗。你写得好了,酬劳少不了你的。”
“结果他大笔一挥,诗写得倒快。我看了看,他十句有八句都在写穿了这料子的妇人容貌会有多美,下面的雪肤有多美多惹人怜爱。写了这般多,就没几句是在写料子本身的美貌的。”
“我说我这批料子的主顾虽是京城里的贵妇人,但我是个卖布的,我不夸这料子有多美,我写那么多夸美人的句子干甚。”
“他说他写美人的诗句写惯了,不多写几句关于美人的,他下笔不畅快。”
沈婳伊翻了个白眼,后头却还有更让她郁结的事:“而且他还跟我说,我这料子本就打算卖给贵妇人,他这样写不是正好吗。
妇人穿衣打扮,不就是为了展示美貌勾人怜爱的。不能勾人兴致,那妇人还有什么必要打扮。他说他可懂什么样的妇人才能勾人喜爱了,是我不懂……”
“他有毛病吧……妇人家的事情都给他懂完了是吧。”赤红霄听完后也跟着皱眉不悦起来。
“夫人你找的秀才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烦人。你花钱给他们送生意呢,他们一个个倒装起来了,一口一个你个商妇懂什么……你这是花钱请大爷来了,花钱请大爷来给你找气受……”
“可不是!所以我才觉得烦,一连换了几个秀才了,就没一个写的诗是我满意的。”
听着沈婳伊唉声叹气的声音,赤红霄的脑子也转了起来:“夫人,你是一定要寻诗才很高的人写名句才行吗?”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个卖布的,又不是开诗会选秀才,我只要写出来的诗句用辞优美,描述得体,最要紧的是浅显易懂,百姓们一看就知。并且读起来朗朗上口,这样才方便传诵……”
“既然要浅显易懂,那也无需非得找诗才过高的人。省得他们净顾着显摆才能,引经据典多了,反倒文绉绉了。”
赤红霄分析到这儿,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提了提声调开口问道:
“夫人,你说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是无甚机会学诗词的,但那些锦衣玉食的士家小姐,应当个个都通文墨吧。”
“怎么了?”
“夫人你前阵子,不是收留了高成鸿的女儿高嫱吗?”
赤红霄一张脸明媚生姿地笑道:“她现如今虽是罪臣之女了,但好歹也是士家小姐出身。你若要写诗,怎么不寻寻她呀。
她肯定不会和那帮酸溜溜的秀才一样脾气大呀。都是妇人家,她肯定最知道,要怎么为纱罗写诗词,才能引得京城的贵妇人都来买……”
沈婳伊如梦初醒地拍了拍脑袋:“对呀!我真是忙事情忙昏了头了,怎么把她给忘了!”
“当初我看她字写得不错,做事也挺有条理,就让她去负责清点锦绣楼里的仓货了。我想她若有个谋生的差事可领月钱,她们在我这儿住得也能安心些。”
“她带着金明歌在锦绣楼里一向低调的很,除了清点货物外,多余的话她几乎一句都不讲,人也常在后院库房里,极少在人前头晃。久而久之,我都差点要忘了有她这号人了……”
“既是如此,明儿个我就找她去问问。唉,有这么近水的楼台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反倒忘记去注意了。”
沈婳伊感慨完后,一连认真地握住了赤红霄的手臂:“还是妻君想事周到,不光人有远见,心思还这般细致,记性又极好。不愧是手下能领这般多人的……”
“夫人,你夸人真是越来越有水准了,听得人都不尴尬了。”赤红霄笑着掐了掐她的脸颊。
她这一掐牵出了她脸上的笑意与明媚:“是妻君你耐夸了。你本来就有这些本事,为妻不过是实话实说。我早就知道,我娶的妻君是最好的。”
赤红霄不像她那样擅说些绵软且温暖的情话,她对她所有的情爱,化作的都是爱抚,都是亲近。
她的言语也许并不高明,但她的身体一样能表达爱意,眉眼一样能流转感情。
她只觉得她的深情一定也传达出去了,因为方才还周身烦躁,直喊着热的沈婳伊在她怀里没一会儿便已经睡熟了。
她在熟睡前还依偎着她,勾着她的脖子没想让她走。
她知道她这阵子因为乐坊司和商帮的事疲累不堪,睡得一向很快。而她整日里忙着门派和镖局里的生意事,再多的精力也被消耗得所剩不多。
比起每晚喝那些醒神的浓茶,也许好好睡一觉才能抵消万千折腾。她一向只有夫人在怀中了才能睡好,如今既然夫人已经在了,确实该到了她们两个休息的时候了。
赤红霄小心地抱起了沈婳伊,两人没一会儿便躺在了床上补觉。
沈婳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几处是出于下意识的直觉反应,抬起枕头把赤红霄的手臂安放在了下面。
赤红霄莞尔一笑。她抱她入睡之所以能成长久的习惯,还是沈婳伊当初想了法子,把枕头特地改装了一番,让她的一条手臂能安放在枕下留出的空间里。
这样既不会被压麻手臂,她枕得也不会脖酸。
很多事情到了如今已是心照不宣不必明说,她下意识抬枕头也是,她不自觉间亲近她也是。
不必明说本极好,所有的默契与心照不宣皆是种福气,是与人相依且能相守的福气。
四下里冰桶的寒气正盛,赤红霄轻轻地拉过锦被,房内一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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