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在靠近这座茶楼时突然停顿了。衣袖中伸出了一只新笋般白净的手,挨在伞外探了一探。
她察觉到雨停了,随即便把那伞收了起来。
要瞧见那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子的模样,这事儿就如同见新妇掀喜帕一般吊人胃口,赤红霄的呼吸一瞬间竟有些微微发滞。
蜡白的纸伞在半空划下一道利落的光影,光影掠过后,那女子正垂眸低首地在整理伞缘。
雪肤花貌、五官娟秀……这些用烂的俗词,赤红霄在看话本时早看腻了。就算她能顺势背上几句肤如凝脂、美人桃花面的诗词,但这些词句套在哪个佳人身上都适用。
什么才吻合那名女子动人心魄的气韵呢?赤红霄想七想八。
这世间明艳浓烈的女子一露面,便是在人的心上撞上一道,撞进人心头的同时,还把人的魂魄顺带夺走了。
张扬、霸道,不及人反应,人便掉进了她的网中。
但这名女子出现时,却叫人毫无防备。你甚至不觉危险,甚至觉得浸入温水中,你在那水一般的惬意中被泡得酥软,神魄心思全都舒展在水面上,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她给捞走了。
不行,可小心些。这种女子在温顺中危险。
赤红霄正想提起警觉,正想把心思牢牢护住时,那女子便收好了伞,侧面转目往他们这儿瞧来了。
一对上她的面庞,一对上她的眉眼,赤红霄顿觉自己所有的警觉与挣扎皆是徒劳。她怎做起孩童般徒劳又胡闹的事?
她明朗的眉眼,她挂在唇边若有若无的轻浅笑意。那分明是位菩提神灵,温柔之中若有慈悲。
她在看你,不论你有何种污秽,她似乎都会盈盈一笑地把你装进她清澈的眼眸中,把你包裹进纯净与明亮中,从不厌恶、从不凌厉。
在她跟前,还做什么徒劳挣扎的阵仗,还做什么风月里兜藏真心的玩笑事?你简直会心甘情愿地把真心双手奉上,求神灵不嫌,求神灵收下,求神灵渡你的伤悲。
求这一生艰苦能在神佛处,得以解脱,得以救赎。
她还挣扎什么。
赤红霄一瞬间丢盔弃甲,兀自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眼前的美人对着她笑了。不再是轻浅的笑,她笑得灿然如花。
赤红霄猛地回过了神,才察觉出来那眼前的美人不正是沈婳伊吗?她怎么一晃神下,连自己夫人都认不出来了?
也许是她没想到沈婳伊会忽然出现在这儿,也没想到沈婳伊出门前换了其它颜色的衣衫。加之她靠近时还遮了把伞,就这样静默无声,清泉一般溜到他们跟前了。
惬意到让人都没有察觉,没有提防。她这女人,卸人防备的一把好手。
虽然一时间愣了神没认出她来,但赤红霄也算是以一个生人的角度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她所认识的沈婳伊,记忆中小兔子一般可爱温柔的沈婳伊,何时已经变成了这样?
她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少女时期的青涩与稚嫩了,那样从容,那般沉稳。
她不会在人前怯怯发抖了。她在这人间,娴静如姣花照水,抬目间似有神灵之悲悯。
而她的心自看见她的那一刻便被她顺走了。当年会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如今她会心甘情愿把心奉上。
不论是过往还是如今,亦或可能是以后,她的心果然都会在她那儿。毫无悬念,毫无迷惘。
赤红霄正感慨到难以回神时,还是梁永安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拽回来的。她看恍了神,梁永安的出息也跟她大差不差。
她听见他几乎是梦呓一般地呢喃了一句“王姑娘”,然后他就抬起步子要往沈婳伊跟前凑了。
“你认错人了,那是我夫人!”
赤红霄急吼吼地拽住了他,一时都顾不上什么尊卑礼数了。她着急起来的气力极大,差点没把梁永安拽疼到龇牙咧嘴。
二人正在茶楼内拉扯时,茶楼外倒有个陌生汉子当街喊住了沈婳伊,用响亮的嗓门叫嚷道;
“姑娘,你到底进不进去啊。你要是不进茶楼,能不能别挡着路。横在路中间让人怎么走……”
“这路面这么宽,你是身宽好几丈吗,还没地儿走了?”
赤红霄言语间已经走出茶楼。她径直上前把沈婳伊护在了怀中,对那汉子脸上放的全是狠厉神色;
“真是硬的不敢惹就来碰软的。我夫人个子才多大一点啊,能占多少路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算盘,是不是想直接当街打一架?”
“你个女人疯了?你知不知道我秦五爷是谁啊,居然敢当街这么吼我……”
“我在京城混了几年了,鬼知道你的名号。想吓我?你没听说过日中坊剑虹门镖局的掌门是谁?
我赤红霄当年可是从庆王府里头混出来的,有种直接上镖局同我打一架去!我原地候着你!谁怂谁孬种!”
赤红霄这套狠厉说辞想来是这几年说惯了,早就说得滚瓜烂熟,脸面的气势与功夫也丝毫不差。那汉子在她这凶狠阵仗下服了软,转身一人悻悻走了。
待那汉子走后,沈婳伊在她怀里噗嗤一笑;
“听你们吵架,真像两个小孩在相互斗狠似的。一口一个‘你敢惹我?’、‘谁怂谁孬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比试呢……”
“怎么不算比试了?这也算是比试了。像小孩又怎么了,夫人你是不知道,他们就好这口!跟这种人你不来硬的,你还指望讲道理把他讲服吗?”
赤红霄收起狠厉的神色后低头望着怀里的她,口中忍不住多关心了几句;“夫人怎么独自一人就出来了,守卫呢?他们偷懒去了?”
“没啊,我让他们雇马车去了。方才下了好大的雨,我在寺里没等到你,想着你是不是躲雨去了。我就来这附近走走,顺当透透气。”
“夫人你出来走走怎么能不带守卫呢。你知不知道当下时局不济,就算是在京城内,只要是人满为患的地方就少不了这种登徒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脑子里盘算什么小九九……”
“这路面这么宽,都没几个行人,他怎么就来找你的茬?分明就是瞧上你了,想找个由头引你看他几眼理他一下。
由头找的烂死了,还当街吼人。他也知道他不吼你一下,你甚至都不会瞧他一眼。真没眼看……”
赤红霄仍在喋喋不休抱怨之际,就感觉自己脸颊上传来了一阵柔软温和的触感。细一凝神,是她在温柔怜爱地抚摸她。
她一低头,正迎上她满是笑意的眼睛。她满满当当全在她的眼里,她的眼中只放进她了。
她的眼眸深处兴许如水潭湖泊一般,面上是细细跃动的粼粼水光,其深能含着无数东西。
赤红霄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笃定,她眼中用来包裹她的爱意极深,那水有多深多广,爱便有那深度。
那宽广无垠的爱,此刻都是她的了。用不完,也永远不用担心它消弭干涸。
而这外头的日光那样炽热耀眼,真要把人都给烤干了。要不,所有人都不去顾及,她直接俯身浸在那水中算了。那潭水,分明已近在眼前,近在她怀里了。
赤红霄动心忘神下,只感觉自己连魂都丢了。她顺着本能正欲亲吻下去时,她门派内的弟子捡着时候就现身了;
“掌门!马车雇好了!依夫人的话,那马车可讲究了,里头还有个小冰桶呢!”
赤红霄烦躁地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回复了一句“知道了”。她转身同梁永安打了招呼表明了离去之意。梁永安倒也没拦着,只是目送她们离去了。
沈婳伊看清了梁永安的模样后,上马车之际还问她;
“方才那位男子就是平阳王爷?”
“是啊,夫人你别看他是王孙贵胄,其实他平常待人接物还挺和善的,一点架子也没有。你不用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
“这么一说,他还是个好人咯?只可惜人虽然好,但他和好好的身份差的过大,好好是不可能为了他就放下同济堂的事进王府的。”
“可不是吗,这可真是头疼事。”
“人善貌美的姑娘总难免惹下这烦恼。好好虽还没来,但我这阵子也替她查过,她这回来京城想来太平不了。
前阵子你送庆王妃外出礼佛的时候,她不是同你说庆王府已经定下主意要迎好好入王府了吗。”
“是啊,夫人额外打听到什么了?”
沈婳伊挨在她耳畔低声道;
“定国公家的三小姐,今年二十了都还待嫁闺中,把所有上门求亲的都谢绝了。据说是她四年前看上了平阳王爷,硬是等他等了四年……”
赤红霄蹙了蹙眉头;“这又是从哪儿蹿出来一个定国公三小姐啊,往日可都没听说过……”
“这种风月传闻你我往日哪儿会感兴趣?庆王妃虽同你说要接好好入王府,但我觉得我若是那庆王妃,与其接好好,还不如接这位定国公三小姐入府。
两人门当户对不说,那三小姐心思还长在平阳王身上,有哪儿不比好好更合适?”
“只是啊,平阳王爷实在太会闹了。一闹就闹了近十年,那真是与其看他闹腾到一把岁数了还光棍,都不如由了他的心思算了。”
沈婳伊说至此处,也不免叹下一口气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就扣在平阳王爷身上。他这颗铃铛要是解了,剩下的一切可都好办,一伙人可都盼着他解铃铛呢。”
“但是夫人,平阳王爷虽然性格随和没架子,但可是实打实的倔脾气啊。”
赤红霄忍不住插话道;
“当年在军营里我就领教过他有多倔。何况他都有那个精力闹上十年,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执着上十年,想来也早成执念了。人放下风月情爱容易,要放下执念可是难呐……”
“唉!冤家啊……”沈婳伊挨在车窗那儿哀嚎起来,“我先替好好哭嚎一顿算了……”
“今天出门还好是我先撞见了平阳王爷,不然就他那眼力见儿,差点都把你瞧成好好了。”
赤红霄赶忙把夫人顺进怀里,摸着她隐泛泪光的小脸感慨着;
“不过夫人今天穿戴得可真好看。夫人你刚刚站在路中间的时候,真好像是个仙人,哦不对,像是菩提观音……”
“我算是知道了,好好若是冷面观音,那你就是温着脸的。你刚刚是没见平阳王爷那样儿,他眼都看直了。”
“夫人穿这身衣裳太好看了,和天是同一个色儿呢。这颜色真合适你,夫人你以后不如多多地穿……”
“那可不行呀。好好说了,她顶烦被别人认成是我,让我以后少穿青色碧色的衣服,因为她平常就爱穿这两种颜色……”
“是吗?可是这衣服看起来不怎么青呀……”
“是青色。”沈婳伊笑着解释道,“这颜色,叫雨过天青。”
“真好,真好的名字。”赤红霄把脸枕在她的衣袖之间,只觉得那绫罗触之微凉,流水一般灵动。
“夫人一出现时,就雨过天青了。天已经晴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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