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好把七月半在东安医馆内碰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沈婳伊。说完之后,她仍是止不住叹了口气,一脸忧色道:
“我知道了沈玉谨的事情后,便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第一时间来告诉你。可我想你既忧心他的行踪,不如等万寿节后你稍微空闲一些时再同你谈。
毕竟我们都不知沈玉谨突然这般到底是因为什么,早让你知道了,也是早让你担心一天。何况沈玉谨他自己都说了,让你别担心他……”
“我哪儿会担心他,要担心也是为我自己担心。我生辰那日他便给我寄指意不明的玉佩,暗示我‘王与林共天下’。
我只担心他卷进麻烦事里去,到头来不仅拖累忠心跟着他的老管家,还要反过来拖累我……”
沈婳伊显得云淡风轻,王好好却直戳了当地戳破了她那点面上功夫:
“沈婳伊,这话你可别拿去骗明眼人。我瞧得出来,就算你与他关系不对付,但你们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兄妹。
从小一同长到大的骨肉血亲,怎会说不在意就不在意的。你嘴上说着畅快话,脸上可都是担心……”
沈婳伊张口辩白着:“我早都说了,我那是担心我自己,还担心跟着他的老管家……”
王好好没回她话,只是冷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在盯撒谎的小孩在演戏一般。沈婳伊终是认了输,摇头感慨道:
“在意就在意吧,一处长大的血亲怎会那么容易说不在意就不在意呢。唉,我要是能跟你一处长大就好了……我巴不得能彻底不担心沈玉谨呢……”
“可别,我要是同你一处长大,我俩照旧会像你和沈玉谨一样成天不对付。我可受不了你……”
沈婳伊无奈叹气,口中仍是出于往日旧账,夹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论调:
“我就算担忧他也没用。我自顾不暇,可没那个拯救男人的本事。
何况他自己都不能解决的事情,交由我就能解决吗?他身为男子但凡要点脸面,都不会寻我这个身娇体弱的小女子来求助……”
王好好听罢冷哼一声:
“因果报应罢了,当初他逼你嫁给赵万熠,如今他自己却委曲求全于杨红菲之手。他眼下这般又不是我们逼他的,你要是还铁了心想帮他,我才斜眼瞧不上你呢……”
“我可没有那么蠢。”
沈婳伊正经了神色道:
“再说他沈玉谨以什么脸面和我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杨红菲再如何苛待他,生育之苦是他来受吗?我沈婳伊当初得吃那么伤身的药丸来自保,再委曲求全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的血泪到头来还不是给沈家做嫁妆,给他做嫁妆。呸!他沈玉谨哪儿有脸面跟我扯什么天理报应!他身为男子,再怎么吃苦,也不会吃女人的苦!可怜他都不如可怜我自己!”
王好好见沈婳伊言语之间愈发激动,也明白她心里算着明账,不会干惹火烧身的蠢事。她放下了沈玉谨,扭脸转开话题道:
“罢了,比起担心他,我还是担心你多些。你手上乐坊司的事情何时能甩下呢?你我以平民的身份周旋于权贵之间,时日长了,与以身投狼虎何异……”
沈婳伊被她说进了心坎里,心下难免动容:“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莫说我,你也不容易,与平阳王爷纠缠这么长的时间,还忍了这样多闲言碎语。”
“我能彻底脱身,除了我自己下定了决心,也离不开庆宁王妃的授意。”王好好感慨着。
“庆宁王爷不爱插手妇人家的事,一直与我交涉的只有庆宁王妃。我也不知这其中有几分是庆宁王爷的授意,又有几分是她的授意。
他们一开始不过觉得平阳王爷在耍小孩子脾性,去军营历练几年后总会想开的,谁料他竟照旧铁了心肠……”
“我在来京城之后不久便收到了庆王府的书信,我们交涉了彼此的心意后,左不过是相互成全。我想求得自由身,而庆宁王妃想求一个合她心意的弟媳……”
王好好把这其中缘由坦白清楚后,难免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王孙权贵的爪牙就如猎虎猛兽,作为平民触怒权贵,就算能得以活命,也难免要掉几层皮去。
梁永安身在权贵乡中,自然不能深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心中对那爪牙的顾虑忐忑。他虽顾虑不上,但她们得为自己谋得出路活着。
这般算来,若求解脱,只是为此承受些不入流的闲言碎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反正再过几年,世人会在新鲜事中渐渐淡忘她这件无疾而终的小事,继续咀嚼新的风月情爱。
“你们司里那些原先在教坊司里的女娘虽然悲苦,但近些年下来,想来她们多少给自己存了些积蓄。你之前不也说了朝廷需要银两,此时脱籍应当不难。
只是她们无法用自己的银两脱籍,实在不行你就往外借个由头、左右腾挪一番,不必让自己这般疲累……”
“我都知道,只是我手上的事尚在打点,届时等我在商帮内给她们都留好了后路,再安置她们也好。”
一提及乐坊司的事,沈婳伊便觉得肩上担子有千斤之重,压得她难以喘息:
“你尽管笑我是痴人好了。她们手上虽有些积蓄,但那都是她们的血泪钱,我怎舍得腾挪这种钱财?我只想尽力给她们留下些……”
“你确实是痴人。赎了再多,又不能赎尽所有人……”
“你不也一样,身为医者医再多人,又能医尽天下百姓吗……”
两人把这嘲讽话说得竟都带出了温柔的意味,说完之后,又不免为这古怪逗得相视一笑。
两人在一笑之中挨进了心间的距离。王好好一脸认真地替她盘算着:
“要有什么事情能大赦天下就好了。圣上发了慈悲,大赦天下的同时顺带把你乐坊里的姑娘都放了……”
“大赦天下放牢里的囚犯还差不多,立朝来没我就听闻过大赦天下有放乐籍女子的。期盼上头发慈悲,都不如期盼自己……”
两人说到了自己各自的贴己话和烦心事,不免都开了话匣子,把近日自己所遭遇的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王好好知晓了她的近况后,眉头紧锁不展地叹息道:
“女娘貌美了有什么用?若本身是权贵还稍好些,身为平民,貌美除了能引来狼豺虎豹外还能引来什么?都还不如不美的好。”
“你这话说的,其实……”沈婳伊本想解释,但细细一想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出来转圜。
世人都说貌美的女子活在世上就像是走了大运,不论出身再如何,都能仗着美貌被权贵相中,一辈子不缺富贵。
可这其中具体的悲苦辛酸,除了她们自己,有几人愿真的在意在乎。
“其实什么,”王好好接过了她的话茬,“你总不能说民间那些氓流子才算是豺狼虎豹,出身尊贵的太子和端王就不算了吧。”
“端王就不提了,那太子就算如今面上能跟你和和气气的,但谁知道他这主意之后会不会改?
他捏了你的软肋,之后又改了兴致,让你把身子交他,他才肯答应放了你们乐坊司。如若不肯,你们今后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他就算这样突然反悔,你又能奈他何?”
沈婳伊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打断她道:
“你可不要吓我啊,净说这骇人事。我早都立了誓了,我沈婳伊今后宁死都不做牺牲自己来成全别人的憋屈事。主意总比困难多,除非那太子能算尽天命,不然我沈婳伊总有法子脱身。”
“所以我说了,他们这些豺狼虎豹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身为权贵,吃人的姿态都显得更好看些罢了。权贵只要稍微授个意,就会有无数下人替他们去凶狠、替他们去做恶事、说嘲讽话。”
“坏事都能甩给手下人做,他们永远可以找借口把自己摘得干净。反正届时若生出事来,粗鄙下流的永远是下人和平民,他们这些权贵永远高高在上,落得清清白白!”
王好好想来是在别处积攒了怨气,借此便发作了出来,听得沈婳伊心里一惊,都有些恐慌她是不是提前便知道了昨日宝禅寺里的事情,因而才心生愤恨。
沈婳伊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着:
“所以呢,你是还记挂着当年庆王府叨扰你们同济堂的事吗?你觉得那些放肆的下人和主子是脱不了关系的……”
“世间常理罢了,我王好好又不是蠢人,谁偏信那作恶的都是下人,跟主子无关的浑话。不管他们是有意如此,还是因为御下无方,可那些与我何干,我烦透了他们这帮虚伪之人。”
“好了,你也别记挂在心上,反正如今脱了身,平阳王爷和傅三小姐的婚事都定了,可安心些了……”
“我算是脱身了,那你呢,胞姐……”
王好好忽又与她生出了些姐妹之情,语气里也都是担忧:
“‘王与林共天下’,我不信你是蠢人,难道你猜不透这其中缘故吗?林氏的事你想再听几回?你真能全身而退吗?”
“退不了我也要想法子退。沈家的事都轮不上我,更何况林家的事。娘亲都算沈家妇了,谁管林家……”
沈婳伊拿定了主意,根本不想把此介怀在心上:“娘亲说了莫管这其中事,我才不管,更不会去打听。”
“那桃源派和昌龙门的事……”
“做个样子查查好了。他们武林门派若起纷争,出几条人命也是常事。仅凭你医馆里那个冤死的桃源派弟子,我们也无法断定什么……”
言至于此后,沈婳伊甚是无奈地叹下了口气:“我也想抽身了,好好。我也不想再置身其中,为和自己无关的事费心尽力了。”
“那就祝你我姐妹二人都能达成所愿吧。”
沈婳伊对她这番话莞尔一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你我姐妹还是能亲近起来的。”
王好好冷着脸清了清担忧的神色:“你不撒娇,我们就能偶尔亲近亲近。当然了,只是偶尔。”
“干嘛只是偶尔啊,你别这样嘛……”
“你不准撒娇!”
王好好很是不客气地喊了一句,把房内严肃的氛围抖落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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