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
香炉上青烟袅袅,站在一边添香的老太监不知不觉打起瞌睡。今上手中执卷紧皱眉头,又翻过一页。
有繁缛裙摆慢慢越过门槛,老太监迷迷蒙蒙于昧眼中瞧见来人,猛地一凛,颤颤巍巍正待跪下身行礼,来人摆摆手,他将拂尘往身后一挥,低下帽冠慢慢退走。
皇帝察觉动静,抬起一双疏朗凤目,而后又垂下去。
“母后来了。”皇帝再缓缓翻过一页。
太后在殿内的紫檀鹿角椅上坐下,轻叹一口气。
“哀家是为薛子的事来的,没烦扰你罢。”
皇帝不言,太后絮絮道:“薛家来我这里,求请舍去先帝为令元和朱氏女赐下的婚约。薛家倒是好心,令元虽是为国,究竟是伤了根本。可我看朱家如今也难,朱氏女又在庶母手底下讨生活,不如明日把她叫进宫里来问问?”
皇帝只道:“这点小事,母后自行定夺便可。”
太后叹息,“若你愿意充盈后宫,哀家何苦如此操心臣子的事?令元对先皇后有恩,我不欲他绝后。”
皇帝举卷的手在半空停住,片刻,他点点头,“那便叫朱氏女进宫来罢。”
大徽朝永绥五年的三月天里,春寒悉悉索索掠过定宜侯府的烛火。
朱慈音屋内唯一的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这时她坐在床头,脑袋昏昏沉沉靠着雕花床柱,骤然出现的黑暗使她身体僵了一瞬。她想起上一世最后的记忆,也是这样漫长无边的黑夜、这样微微回暖的冬寒,身体像被浸入结满冰的湖水里,动弹不得。
最后她的魂魄悠悠不知旋往哪里。
再醒来时,她已成了朱慈音。
婢女摸来窗边,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问她:“小姐,可要奴婢为您掌灯?”
明律仪摸着黑暗躺了下去,良久,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不必了。”
她将被子往上掖了掖。
几年前她曾见过朱家这名嫡次女,当时的朱夫人、也就是酉阳县主尚在人世,带着一身杏粉花纱的少女入宫觐见。
见少女烂漫伶俐,她没话找话多问了句:“今年几岁?可婚配了?”
这随口的一问竟让酉阳县主讪讪低下了脑袋。
“启禀娘娘,今年都十五了,万幸年前承蒙圣恩,终于定了人家。”而后县主停了话,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为之解围道:“年前先帝还在时,定了薛家长子。”
当时明律仪端茶的手即停了下来。
没想过几年后,她会在死后还魂,成为朱慈音。
慈音今年已有二十,算算自己故去也有四年。朱家女和薛家大公子薛诲,竟还没有成婚么?
胡思乱想中,倦极了的游魂逐渐睡去。
一夜无梦。
明律仪悠悠转醒,真有光漏进眼里时,反感到心口突突直跳。
她腾地一下僵坐起来。
这是,真回来了?
“小姐。”朱氏的婢女绿萼掀起帘子,端了盆水并着干净的方帕进来。
明律仪合着里衣坐到床边,眯起眼感受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并着朱慈音原身的记忆也慢慢回了笼。
酉阳县主病逝后,定宜侯心急火燎提了宠爱的侍妾为正室,惹了岳家高阳郡王不悦。定宜侯本就是依仗岳丈起家,于政务不仅是不精通,更是潦草糊涂,没人作保后,惹了今上不悦,被连贬两级,还削了下一代的爵位。
家世寥落,定宜侯看待先夫人留下的二名嫡女更是不待见,任继室苛待。
长女道音早就嫁往遂州倒还好,不过是不往来,苦了次女慈音,未婚夫婿久在战场,婚事几乎是延无可延了,只能吊着这一口气苦苦等待。
好容易等到后辽溃败,未婚夫婿还居首功,只等觅相封侯,前方传来悲报,薛指挥使在战场遇伏受了重伤。
等救起来,腿部以下已经用不了了,此生只能以轮车代步。
朱慈音几乎哭死过去,薛家那边递来数十抬聘礼与退婚书,道朱家女苦守数年,本不该负,然长子已伤及根本,二姑娘嫁过去也是守活寡。
聘礼照给,婚却不该结了。
朱慈音还未作答,定宜侯倒是跳起脚来了,直骂自家这桩亲是先帝赐下的,谁也退不掉!
薛家使人好言好语,定宜侯与继夫人只闹不休,混乱中朱慈音再次昏死过去,这才有了明律仪的新生。
窗外鸟啼渐起,细辨似是黄鹂。冬天过了,它们便也回来了。
明律仪站起身来到窗前,雨丝如绵针顺着窗台飘进来,她狠狠地仰头吸了口春息。
上天既给了她机会回来,或许是要她忘记前程往事,安心地做朱家女。
若真与薛家结了亲,那是安不了心的。
朱慈音定了主意,开口问道:“绿萼,父亲下朝回来了吗?”
绿萼低头死死地拧了把帕子,摇摇头含混道:“奴婢也不知。”
朱慈音一哂,这丫鬟想是误会自己这一问,是在盼定宜侯来探。
然而朱家的纷扰与她无关,找定宜侯,不过是为了表绝不愿嫁入薛家的态度。
成为朱慈音本是意外,薛诲曾是她胞妹的未婚夫,她不想也不该嫁给他。
这出变故对她来说倒是便宜,可解婚事。
只叹薛诲,原是上京城中人人艳羡的神仙公子。
朱慈音上一世历过太多事,心性极为坚定。
她只在心中唏嘘半刻,便坐定到了梳妆台前,道:“日头都这么高了,想是早就从朝上回来了。你快为我梳洗,我有事求见父亲。”
绿萼连连应声,将铜盆端了过来。
“二小姐。”
遥遥的,是个陌生婆子的声音,紧跟着的是她长长扬了个呵欠,惫懒收伞的声响。绿萼气得把帕子扔进铜盆,一掐上腰便朝外喝道:“小姐还在梳洗,没有传唤不许进来。”
婆子没事似的笑了两声,还是踩着湿了一半的鞋径直踏过了门槛。
朱慈音没往门外看,只听见细碎声响,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
绿萼喝道:“我说了不许进来!”
婆子只顾自己张口:“二小姐,宫里头来人啦。”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雨声淅沥的动静,朱慈音抬眸定定看向铜镜中,那是张全然陌生的娟秀面孔。
午后雨霁。
朱慈音孤身从朱家护送的马车上下来,抬着裙边缓缓行至朱红色的宫门外,宫门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待她走了进去,门又在身后缓缓阖上。锁沉闷地落在朱慈音心头,她一个恍惚,才见是太后身前的贺公公亲自来迎。
“朱二姑娘,许久未见了。”
朱慈音试图回忆,原身同太后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跟着酉阳县主入宫那一次。贺公公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怎会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娘子这样恭敬?
想来太后是希望此番宣她入宫成却什么事的。
朱慈音一边跟着贺公公走着,一边在心中细细地思量。
朱家同薛家结的这门亲事来得不太正当。
一个是空有爵位的破落侯府,一个是坐拥两代镇国将军的门阀世家,怎么瞧都不匹配,只因那时定宜侯钻了个大空子——其时先帝对薛家是疑心最重的时候,便拿薛诲的婚事做了筏子。
定宜侯曾为先帝司炉炼丹,算是宠臣,家中正好有适龄的女儿,这出好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先帝驾崩后,定宜侯生怕国公府不守信用,还使过不少小动作,幸而国公府并不与他计较,对于等婚的朱慈音也是多有照拂。
站在太后的立场上,她应是不愿看薛诲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的。
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归鹤宫前的石路上,朱慈音脚步禁不住缓顿许多。
贺公公心细如针,垂下神侧过脑袋,唇笑齿不动地劝慰道:“姑娘可是紧张了?自那年酉阳县主带着姑娘入宫过后,太后时常还念着姑娘。”
朱慈音眼珠子动了一下,只故作羞怯地喏了一声,立时加快脚步。
她过去与太后的关系算不得太亲近。
当年龙困浅滩,于东宫幽禁的六年间,还是肃贵妃的太后也形同软禁,出不得昭然殿。
等到今上即位,太后醉心吃斋念佛,召她多是讨论佛经。
太后母家不剩几人,拿不起外戚的架势,归鹤宫便多有清净,太后也乐得这番清净,怎么会无缘无故念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朱慈音呢?
她心下渐渐有了计较,想是如今时异事殊,朱慈音身份不显,母家式微,做伤了半璧的薛大公子的夫人,竟是合适了。
毕竟薛诲在先太子,也就是今上起复这件事上,可说是居于首功。比于燕衡帝,薛诲个性更为泽仁,太后早已将其视为半子。
若非为了今上,薛诲又怎么可能和明家二姑娘退婚,而后被先帝算计了婚事呢?
于公于私,太后都该补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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