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朱姑娘到了。”
思绪间,贺公公已将朱慈音引入正殿。
朱慈音抬眸看去,太后身着一袭水碧色的素袍,若没有那支正阳绿的镶金翡翠簪子,这身装扮便显得太素了些。
她也幽居深宫多年,怎么能不明白,太后以闲散常服示人,只为拉近与民间小娘子的距离,让她卸下心防。
朱慈音暗自捏了把左手虎口,提醒自己,别乱了阵脚。
“臣女朱慈音,见过太后娘娘。”朱慈音走到殿内正中,盈盈拜下。
她许久没行民女的仪礼,生疏了不少,太后见了只以为是她没什么机会识世面,多生了两分怜爱与把握。
太后脸上露了笑意。
“快起,坐过来罢。”
朱慈音抬首,见太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碧绿蟒纹绸缎圆墩子,示意自己坐过去。
她忙惶恐道:“臣女不敢。”
“过来,在哀家这儿且松快些。”太后轻轻招了招手,朱慈音只能从善如流地起身,迎了上去。
“好孩子。”
朱慈音的屁股才挨到墩子上面,太后便将她一双生嫩的手团在了自己的手里。老人家身着常服、笑意盈盈地与她这样亲热,少女却在心里暗自嘀咕。
皇家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狎昵,太后这怕是真要给薛家做说客呢。
她思量了一下,决心主动开口:“娘娘,臣女承蒙您的恩典得以入宫陈情,此番实也想为父亲赔罪,薛府退婚本是恩情,他们是会错了意。”
太后笑容微敛了些,道:“你是个好的。”她状似无意般用手搓揉了几下慈音衣袖的料子,又道:“这天气冷了,怎穿得这样薄?府里可有给你做下新衣?”
慈音摇摇头,“母亲去后,府里便只每年春后才给姑娘们裁几件新衣。”
“你父亲也是不知礼数的。”太后瞧着朱慈音素净的鬓上,娓娓道,“你年岁小,或许没听过哀家和你外祖母年轻时的旧交情。她去得早,看顾你娘的责任自然落了一半到我身上,最后让她嫁了你父亲,是哀家看顾不周。”
朱慈音当然不知这些渊源,只能硬着头皮寒暄:“那也是娘亲的命。”
“你娘是个死心眼。怪你外祖父子息众多,根本顾不来她,让她被个行无常贞的骗了。”太后念起往事话再多了起来,朱慈音只能静静听着。
最后又听了太后道:“你是香鸾的外孙女,前头宫里头是非多,顾不上你和你娘,可情分总是在的。哀家看你不是个笨的,与你说两句贴着心的话,你可愿意听?”
朱慈音忙回道:“娘娘拿臣女说笑了,臣女愚钝也看得明白,若无人念着,怎入得了宫门?”
太后满意地笑道:“你也是宗室之后,自然眼界比寻常姑娘远些。你父亲什么人?从前先帝胡闹,他作为臣子不但不阻拦,还往上添柴火。你娘走了,他更是没了规矩,抬一个不上台面的奴婢做你母亲,上京城内谁不笑话他。你若不嫁出去,将来日子该怎么过?”
太后越说,真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朱慈音看不明白底细,可她明白,这番话对于原本的朱慈音来说,是字字在理的。
太后观她脸色,继续劝道:“令元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家世品貌无不上乘,虽则此番受了伤,可朝廷是承了他的恩的。陛下已将他从谵京指挥使司调回上京督察院,任都御史,将来薛家的天仍是要他顶着。你们从旁系挑个好的养在自己膝下,你这样聪慧的,还愁教不出一个自己的孩子?”
听着自己和薛诲和和美美的婚后生活,朱慈音尴尬得拢了拢袖子,太后见了只当她是不好意思。
“哀家说得是远了,可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是倒是的,只是……”朱慈音在袖下用了死劲拧了把手腕上的细肉,硬生生给自己逼了两滴泪出来。
“娘娘盛情,臣女不是听不懂,是不敢接。与薛大公子定亲已有数年,他的品行臣女也看得明明白白,若不是这样,臣女就循着私心嫁进去了。”
太后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话?”
朱慈音垂泪道:“公子婚事不顺,与臣女的这桩亲……娘娘也知道,只是臣女得了便宜罢了。”
太后强笑道:“也不是这么说。”
朱慈音擦了擦泪,也露出个勉强的笑来。“娘娘怜惜臣女,臣女却不敢不识好歹。不说同大公子前头哪个比,臣女都是比不过的。”
薛诲于亲事上面确实运道不佳,前头两个未婚妻一个早夭,一个正逢政乱退了婚。朱慈音是第三个与他定亲的姑娘。
“上京城里口多舌杂,这些年臣女什么声音都听过,只是得了好处,自然不愿再强出头去招人恨了。然而大公子从未看轻过臣女,该给的礼数都尽数给到了,后面也没人敢再多议论。”
朱慈音说的都是原身的心里话,她曾十足感念过薛诲的渊清玉絜,也真心翘首盼过嫁给他的日子。
最后原身是怎么故去的呢?
现在的朱慈音记忆中,并翻不出来这出真相。
“薛公子遭难,臣女心中也痛扼不已,若是他需要谁以身相报,那么头一个冲上去的必然是臣女。可他求的绝不是那些,薛家送来八十八抬礼,却执意退婚,必然是薛郎的主意。”
女孩泪如雨下,“他想臣女去嫁一个全整的儿郎,若是年纪大了,家世不足,那就用嫁妆去补。这是至高至纯的恩情,臣女不敢辞。”
说着,她从座上起身,跪到了太后的脚跟前。
“娘娘,正可谓石韫玉而山晖,怎能使这样清明的心意蒙尘?”
此言一出,太后终于开始细细地看她。
“你比你的母亲有主意。”
朱慈音将整张脸垂入太后座前的阴影里,似乎想将自己的全部存在感都埋进去。
太后却再忽视不了她了。“从前你母亲和我说,比起你姐姐,你多少有些沉不下气,我还怕你掌不住薛家的中馈。如今你也真是长大了,或许……是薛家少了点福分。”
“怎么会?是臣女没那个福分才对。”
朱慈音哭得何等漂亮,人见犹怜。
太后坐在高处,仔细端倪着她。
良久,太后站起身,在座前踱了两步,裙角从朱慈音眼前滑过。
“你倒让哀家想起一个人。”
朱慈音没说话,她跪趴在原地,微微抬起眸,看着太后的袍子上的一条草花金绿细带子。
太后回眸,温言问她:“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朱慈音一顿,她从记忆中翻找片刻。
“回禀娘娘,是光禄庵的师太。听闻姐姐出生前后,上京城中就开始盛行起给娘子起佛名。”
“是这样。”太后笑了下,忆道,“明家出了个五福之女,福泽深远,润其氏族,上京谁人不羡呢?都盼着自家的女儿也有这般福气呢。”
朱慈音一下哑声。
太后也噤了声,这福气对皇家来说,已成了禁忌。
“我瞧你确也是有佛缘的。”太后立时转了题,“不如闲时入宫陪伴哀家抄抄经,颂颂佛。”
朱慈音再次俯首,“那是臣女的福气。”
太后顿了下,突然笑了开来,她合掌道:“好孩子,哀家许久没与年轻娘子这样投缘。既然定宜侯糊涂,你真倒不如进宫来陪着哀家。”
不知为何,朱慈音竟觉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臣女……怕自己愚钝。”
太后更是笑,“愚钝才好,若是太灵光,圣上反倒不喜。”
窗外分明是个大晴天,朱慈音却觉得似是闻见一声惊雷,她整个后背突然变得冷汗津津,寒风一阵接一阵地扫过。
入宫?
在她的记忆里,太后并非会操心儿子后宫的母亲。何况太后是最珍重李莅的,寻常人家的女儿都入不了她的法眼。
那时东宫刚松了禁,自己以为终于可以往里面进人了,便去找还是肃贵妃相看几个良娣。肃贵妃应下,却因为挑挑拣拣拖到了太子登基,最后此事作罢。
现如今定宜侯府这样破落的人家,太后竟能看得上了?
况且朱慈音还与薛诲定着亲,太后这样做,又让这两兄弟日后如何共处?
朱慈音脑袋几乎快垂到地上,她双眉死拧,唇也失了血色。没人比她更了解,李莅看似端方持节、玉质金相,实则最重床笫之事。
或许是他比从前更急色,太后闲时还要给他物色女人。
登基才过几年,这后宫已缺人到连兄弟的未婚妻都要抓进去填补了么?
她拜得更低了些,上半身几乎要匍匐到地面上。盖只因想起与李荇同囚东宫时那些不堪耐受的漫长夜晚,心脏只顾怦怦狂跳不停。
一时又羞又气。她咬紧牙关,正待苦思该如何应对,突然惊闻一道尖利的传报。
“圣上驾到——”
朱慈音同太后俱是一怔,两人还未待反应过来,身着常服的玉面帝王转眼就从殿外跨了进来。
慈音心跳得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李莅怎么来了?
她双手紧紧扒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用余光瞥见一双紫黑色蟒靴慢慢逼近。
衣料窣动,是太后恰巧迎在皇帝身前。
“陛下怎么过来了?”
李莅(l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