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皇帝将视线缓缓落在乖顺跪在地上的少女身上,没有答太后的话,只是问:“这就是朱氏?”

他如今的声线似玉石里进过砂砾,较过去低抑许多,朱慈音心乱如麻,只能以脸贴地,慢慢答道:“臣女朱慈音,参见陛下。”

皇帝视线贴在朱慈音僵直趴伏的背上,他沉吟少顷。

“慈音,你给陛下抬起头来看看。”太后捏紧袍袖,如是唤道。

朱慈音双手不自觉蜷了起来,她极慢极慢地将背部回上来,最后才扬起下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此时她一双圆润的眼低低垂下,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一眼望去木登登的,肤色是雪白,然而唇似簌簌抖动着,同肤色融为一体。

太后心下一沉,只得干干地推介道:“是个心思灵巧的,说是不愿拂令元好意。我想着,缘分这事儿,说也说不明白。从前明二同令元好得同亲兄妹一样,不也断了恩情。”

燕衡帝只看少女一眼便不再瞧了,皱着眉转过身,找了个座坐下,问道:“你不愿嫁?”

朱慈音一哽。

这质问好没道理,她愿不愿意两说,分明是薛家先退的婚。怎么显得是她忘恩负义一般?

她心头微微皱起,强忍下那股子不由分说的委屈,“臣女不敢。”

这番话音刚落,皇帝与太后齐齐沉默了一瞬。

皇帝下意识看了这名小娘子一眼。

在他记忆里,敢用这番语气同他说话的,只有一人。

他胸口微微抽动了一下,将头快速移到了另一边,掩下这份失常。

太后则在袖笼下攥紧了帕子,这小娘子方才在自己面前情是情理是理,辩得那样清,怎生到了该表现的人面前,竟开始露拙了?

她悄悄在心底喟叹一句,究竟是定宜侯府出来的。

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比不上先皇后的一根发丝。

天家居于高位,按他见来,是不必与臣子解释太多,只需知会半声,而这朱氏既是深宅妇人,难免想得短些,便给点短薄的黄白物什。

“你们二人成婚当日,朕会封你为三品淑人,茂膺冠帔之华,再赠黄金千两,此生你亦富贵无忧,还有什么不足?”

朱慈音不禁在心头好笑。

李莅啊李莅,四年过去,还是这番敖世轻物的作派。

富贵无忧就没什么不足了?那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不还是无法独自安睡。

连她病重时都需在侧翼放置小榻。

她一双黑玉葡萄似的眼睛直溜溜地看了过去。

“圣上给臣女这么多好处,旁人只会笑臣女趁了薛郎受伤之危,贪心不足,臣女是万万不敢应的。”

皇帝闻言眉头紧锁。

侧脸看一眼目光舒展不少的太后,不禁冷笑,看来又是个自作聪明的。

朱慈音此刻平平无奇的眼中似射出阵阵霞光,焕上了生气。这时再去仔细一瞧,才知她一张圆脸生得同瓷玉做的满月一般,润得连一抹瑕都找不出来。

太后连连点头,终于是有些上道了。

天家母子定定看着朱小娘子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吐道:

“若能嫁,臣女抛却什么都愿嫁给他,只是如今不能。”

“怎么不能?”皇帝面无表情地问。

“寻常公子受伤退婚,于姑娘来说都是恩。薛大人在臣女看来从来也是寻常公子,而非要紧紧掐住的上等婚事,臣女认为,挟契求娶才是背信。”

此言铿锵有力,甫一落下,朱慈音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刚挑起的眉尖骤然钝了下去。

“臣女妄言……求陛下责罚。”她心虚地俯跪下去。

半晌,皇帝开口:“你确是妄言。”

他道:“当年癸州事变,父皇放出风声要废朕,先皇后还未嫁入东宫。朕与明太师商议,婚事暂缓,先皇后年纪尚小,入了宫也撑不了多久。”

朱慈音怔愣,隐隐有股抽离感覆在她全身,像是有什么要吸走她的魂灵。她下意识死死地压住脚面。

“但先皇后听闻此事,反求请提前了婚期。封妃仪仗仓促,她才入东宫两日,父皇就下旨意封锁东宫,短短两日,她从世家贵女成了阶下囚。”

皇帝言语中隐有思念,面上却看不出喜怒,只是问小娘子:“朕于危难之际退婚,先皇后为何不应?朱氏,无论什么理,如今你的未婚夫君遭了难,你若弃他,便是背信。”

朱慈音一张小脸上烧红一片。可她只是心想,当年为何不应?只因父亲问她,赌不赌?

她年纪尚轻,正是最勇的时候,目光灼灼看着父亲道:“赌!为何不赌?”

她当时和李莅并不熟,说什么情深义重都是胡扯。赌的不过是明家家运。

若朱慈音还在,就算与定宜侯再不睦,她也会为着朱家和自己的前途嫁与薛诲的。

想退亲不过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朱慈音啊!那些女儿家该顾的东西,她总算能自私一次,什么也不顾了。

但这狗皇帝都搬了自己出来了,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一个民女只能以先皇后的言行为尺,绝不能背道而驰。

朱慈音心头既恨又麻。

也罢,叡灵早就另嫁了,自己又成了朱家女,嫁过去又何妨呢?

朱慈音拜倒讨饶:“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女糊涂。臣女愿嫁。”

做薛诲的夫人总比被太后看上入宫要好。薛诲现今不良于行,并不能同她做成夫妻之实。

她在成婚后最厌恶的事情不再会有了。

太后打圆场道:“既这样,咱们也好事做到底,送慈音风风光光地出嫁。陛下,你刚刚允诺的封诰,还算数吧?”

皇帝轻“嗯”一声。

太后催促:“还不快谢恩?”

慈音反应过来,立刻三叩六拜,谢主隆恩,最后匆匆退出归鹤殿。

她才刚一出去,太后便嗔道:“你抬先皇后出来干什么?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哪里冒犯到你了?”

皇帝只是摇了摇头,“伶牙俐齿,心思又多,并非令元良配。”

太后蹙眉,“那又有什么办法?其实哀家倒想她这样贴心的人来陪陪哀家。”

她斜目看皇帝,见他一丝反应也无,重重叹口气。

“可怜皇儿是一点机会也不给我。”

皇帝不想作声,可眼前人是他的母亲,自己不作声便是等着她来作妖。

他沉声问:“母后不是说令元对先皇后有恩,不忍他绝后?”

“是。”太后咬碎一口银牙,“若是不提先皇后,你连个眼风都稀得给我,每日就知道捧着你那些个奏章看看看!身边整天的围着一群阉人,连块红色的衣料儿都看不见!”

跟着皇帝进来的几名公公:……

“宫里时常没宫宴热闹过,我也是好久才见了这么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你过来就给脸色看。我还想着若是她真和令元没缘分也就罢了,我……”

皇帝悠悠道:“母后喜欢,将来多召她进宫便是,横竖她进薛府也是守活寡。”

“你!”太后真恨不得把指甲戳到皇帝脸上,“那可真是赶了巧了,咱们仨都是守寡的。”

皇帝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母后早点用膳,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走后,太后仍在气头上,同身边人数落:“瞧瞧他这样像话吗?”

贺公公忙走上来安抚她,“先皇后于皇上有大恩,皇上自然放不下。”

太后坐下,扶额道:“哀家也不是那样绝情的,这才随了他这么多年。可将来难道就这样了么?等哀家下去,怎么同太祖太宗交代?”

贺公公机灵地上前两步,帮太后慢慢揉弄起太阳穴。

“总有办法的,娘娘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你瞧着刚刚那朱家女,是否有点先皇后的影子?”

贺公公犹豫,“这,奴才鲁钝……”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以为令元看不上这娘子,我看倒未必呢。且等着瞧。”

再说朱慈音懵懵懂懂地应了亲,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忍着头痛回到朱府。

才下了马车,定宜侯与新的朱夫人就殷勤迎了上来。

定宜侯留着两撇喜感的八字胡,一身好绸缎包着个圆鼓鼓的肚子。

“太后娘娘怎么说?可是要为你做主?”

朱慈音提着裙角,看也懒得看他俩,径直往府中走去。

“我饿了,府中可备好了晚膳?”

朱王氏微微一愣,她是婢女出身,可自从酉阳郡主过世、她被扶上位,便在心中立誓,要过去那两位对自己呼来喝去的嫡女好看。

给朱慈音穿了几年小鞋,已很久没有再被她这样当下人吩咐过。

可当下,人刚从宫里回来,谁知道她与宫中贵人说了什么、又得了什么,此时只能先好生伺候着。

定宜侯该给朱王氏使了个眼色,朱王氏咬着牙道:

“备好了,我叫人给二小姐添双筷子。”

朱慈音心中没想太多。

她一点和朱王氏斗的心思都没有。

毕竟这样的身份与眼界,上一世连她院子里的粗使婆子都征不上。

她当下是真饿了。

定宜侯还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啰啰嗦嗦地盘问。

朱慈音淡定地来到堂中,一屁股坐到了最上首。

定宜侯一噎,竟没说什么,在她身旁悻悻地坐了下来。

朱慈音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径自拿起碗筷,管自己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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