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这桩婚事添脸了。
定宜侯面上好看不少。
薛夫人又道:“前番有送礼之实,却无纳征之名,实是我薛家有愧,此次我又着人带了玄纁束帛、一对雁,敢情纳征,一并请下婚期。”
她此言刚毕,广佃侯夫人立刻又为她解释:“虽然是赶了些,可当下薛大公子伤重未愈,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侯爷和二娘子多多包涵。”
两人一唱一和,定宜侯脸色慢慢沉下去,道:“二位夫人此言,是要我家慈音为薛大公子冲喜?”
广佃侯夫人道:“侯爷多虑,哪是这个理?当年圣上与先皇后也因故加紧六礼,明太师都没想到您这个份上去。”
说到今上,定宜侯立刻闭了嘴。
朱慈音掩唇一笑,薛夫人请姑母来,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吧。姑母性情直、也惯能把歪理都说成正理,加之母家、夫家腰板都直,连勋贵也没几家愿意得罪她的。
薛夫人在一旁细瞧朱慈音脸色,慢慢问道:“二姑娘怎么想呢?”
朱慈音垂眸软语道:“但听夫人与父亲商议便是。”
总之皇命不可违,她也只能暂且顺势而为。
定宜侯突然又插嘴进来问:“敢问两位夫人,贤婿如今身体怎么样了?”
花厅内空气明显滞涩片刻。
朱慈音悄悄去看薛夫人面色,只见她脸色只白一瞬,便生生露出个不见齿的笑。
“犬子……神智已恢复了九成,只是还不能下床。”
朱慈音心中一凛。
那个丰神俊朗的薛令元……挑开逐鹿殿宫门时那灼灼双目仿若昨日般还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眼前几乎出现他眸色变得灰败,只能望橑兴叹的场景。
实在令人不忍。
她心下异样,再去看问话的定宜侯,发现对方正抚须不语。
他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朱慈音立马意识到,定宜侯突然挑起这个话头,是在等薛府多加两个筹码。
薛夫人冷目瞧着,蓦然眼里落下一滴泪来,她拿起帕子拭去,再开口时,声音犹如老了一旬。
“见令元这般,做娘的是真不忍心……自然也知晓,侯爷对女儿要嫁一个身残郎君的遗憾,这才奏请圣上与太后,退了这桩婚,也千万别悟了二姑娘的终身……”
定宜侯一下坐不稳了,他语气神情都变得和善谄媚许多。
“夫人哪里话,等慈音嫁过去,才能好好照顾贤婿。他如今贵为都察院之首,朝中也需要他早日康复,为圣上分忧解难哪!”
薛夫人冰冷地抿唇,只作拭泪状。
定宜侯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负手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
“夫人。”他踌躇着说,“慈音被县主娇惯长大,我看着……她怕不是个知冷知热的性子。不如让她两个妹妹一同过去,我这两个女儿呀,一个尤擅解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个略懂医术,还可为贤婿对症下药,有她们两个帮衬慈音,我作为父亲也放心许多。”
薛夫人拿下帕子,淡淡了“哦?”了一声。
她将视线挪向朱慈音,并未出言相助。
这是做薛家宗妇的第一道槛。
虽然定宜侯没有个做父亲的样子,可未来总也有其他人会盯着令元后院。
她要看看这个小娘子有没有为儿子分忧解难的本事。
朱慈音坐在那里整个人尤淡淡的,她还在细细地品定宜侯这几句话。
两个女儿?
定宜侯为攀附薛家,可真是下了大本钱。
想来是将她做了弃子吧。
她去看朱王氏,见对方微微心虚地撇过了眼,可嘴角向上,似是得逞般微妙地扬起。
有意思。
昨夜回去这对蠢笨的夫妇必定又在被窝里偷偷地商议了什么。
朱慈音再看两位坐在最下首的妹妹。
瘦弱一点的是朱五,闺名衍音,圆润一点的朱六,名唤缄音。
朱五是陈侍妾所出,朱六是朱王氏亲生。
习医术的是朱五,因其母陈侍妾乃医女出生。
朱六是那个琴棋书画俱全的,朱王氏央定宜侯请了数名坊间师傅,精心教养她长大。
没想到最终眼光这般狭隘,竟准备送她去做个媵妾。
两人的名字都是酉阳县主给起的。
定宜侯曾抱怨拗口,显不出女儿家的娇俏情态。
朱慈音现今定定瞧着两人,衍音面上不动,两颊一片红,缄音扭着帕子坐在位子上,一双眼似有若无地朝薛夫人方向动去。
看来要嫁给享誉上京的薛大公子——就算是个半全的,她俩也愿意。
朱慈音微笑着摇了摇头。
定宜侯见了急道:“慈音,做宗妇最紧要的便是大度,妹妹们也是为你分忧。”
朱慈音将右手慢慢移到右颊旁,握拳撑着,手肘也落在围椅边上,语气不咸不淡的:
“女儿当然明白父亲苦心。只是从前娘亲教导过,曾外祖乃高祖亲子,纵然到了我这一代都快出了五服,骨子里还应规行矩止,自矜自爱,不给宗室丢了脸面。我们这一脉的女儿家,将来再如何也不能够辱没自己身份,出降为妾的。”
定宜侯脸一白,“她俩又不是……”
“父亲可别忘了,弟弟妹妹们也都是唤娘亲为母亲的,两位妹妹的名讳都从我与姐姐,由娘亲亲起,娘亲是千真万确拿妹妹们作宗室女看待与教导。”
朱慈音将脸慢慢仰起,看向另一侧的薛夫人。
“我想……哪户勋贵人家也不敢这般轻薄宗室罢。”
她双眸似笑非笑,眉宇间竟透着威严之意。
薛夫人一下板直地坐了起来,她与广佃侯夫人互换一个眼色。
这朱二姑娘轻飘飘两句话,便是一个借力打力。
果然如她自己所言,是将宗室之后的尊仪谨记在了心里。倒真是不辱没高阳郡王的威名。
薛夫人眼神变了许多,原来只听过酉阳县主是个拎不清的,正经县主哪个会看上定宜侯这般混不吝的人家。
没想到会教出这样一个玲珑心的女儿。
若她还在世,想必侯府这桩亲便不会结得让人这般如鲠在喉。
好在养出了个深藏了珠玑之格的妙人儿。
薛夫人戎马半生,并未觉得一个年轻娘子的反击是冒犯。
相反,她眼里逐渐透上满意之色。
而另一边,广佃侯夫人眸色逐渐转深,她与薛夫人不同——薛夫人辅佐薛国公已久,心思没放在过深宅后院上。
可她精于命妇之交,酉阳县主又曾作过上京贵妇圈中的谈资,她十分清楚——县主自己都并非自珍自重之人,生生被定宜侯与宠妾磋磨至死,怎么可能教得出这样的女儿?
更何况,什么样的女儿家,面对自己和薛国公夫人,还能如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除非她曾居于更上位。
可酉阳县主空有俸禄与封诰,见了京中几名握有实权的命妇,从来都是战战兢兢、低声细语。她的女儿又能见过什么世面?
这朱二实在古怪。
可自她和令元订婚,自己与馥柊又确实遣人仔细地相看过,而后小娘子又在她们的眼皮子下过了那么些年。
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
广佃侯夫人默默地转动几轮腕间佛珠。
压下心头异样。
朱慈音细心地觉察到广佃侯夫人袖下耸动。
她知道,那是姑母习惯性地在转自己送她的佛珠。
朱慈音抿紧唇,最亲近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与之相认,几乎是世间最悲绝的事。
可自己早已不再是明律仪了。
从她决心要与李莅换命开始。
光影忽地在她眼前轮转起来。
低头默不作声转动腕间佛珠的广佃侯夫人,倏然来到金袖殿里,正泪眼婆娑地行大拜礼。
妇人头次跪倒在自己亲手教习长大的侄女面前,苦苦央求:“律儿,明家不需你以命相搏!”
而年轻的皇后不敢受礼,只能拖着病躯慢慢地来到广佃侯夫人身边跪下。
姑侄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贴面而泣。
自己那时是怎么回覆姑母的?
她几乎快要忘记了。
因为那是她还无法不去爱李莅的时候。
朱慈音骤然收回思绪,不该再想下去了。
她再看向定宜侯时,还未收回作为明皇后的威仪。
“父亲,您怎么能把国公府置于被言官参谏的危险境地?咱们定宜侯府是没什么眼睛看着,您是老糊涂了,以为国公府能同您一个虚爵似的为所欲为?”
定宜侯脸色青白一片,是羞的更是气的。
这逆女竟敢在外人面前下自己脸面?
可偏偏……他根本不敢多吭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薛夫人听得乐了。
这女孩儿倒有几分将风,难得。
她心下更满意了不少,出言道:“定宜侯是老糊涂了,你可曾听闻国公爷纳过一个妾室?薛家有祖训,子孙不得随意纳妾,除非是十五年内正室无所出方可。”
定宜侯愧得低下脸去,“既是如此……那便等等再说。”
薛夫人无言片刻,又道:“我儿既已伤了根本,这出不出的……自然怪不到令嫒头上。我薛府可在此允诺,薛诲此生不得纳妾,若有不应,我自出面打他个全身不遂。”
此言一出,满室静默。
朱慈音心道,这薛夫人可真是……凶悍。
她悄悄抬头去看正掩唇笑的姑母。
怪不得两人能做上几十年的闺中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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