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意思是,薛诲虽还病重在床,可伤情已控制下来,希望婚事能够尽早推进。
薛夫人万般无奈,“我儿的性子最是执拗,卧床这一个多月以来,虽得圣上体恤,可他自清醒就开始着人递起政事,真要等他好全,那二姑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定宜侯当然也觉得婚事越早越好。
“那便找我这头的相师……”
薛夫人抢过话头,“我与国公爷已找了星命官看过。”
一来二去,两家协定在下月初八。
由于薛诲受伤,一切从简,倒不需要布置太多。
朱慈音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上一世入东宫也是这样匆忙。
封后时李莅想补偿她,筹备一个盛大的典礼。
可她的身体已撑不住了,最后也只能简单了事。
需补偿的东西十有**都是偿不上的。
哪怕时机迎得上,心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
朱慈音觉得还不如这样,从一开始就把丑话都说尽了。
薛家要她进门侍奉半缺的夫主,她也只需要尽到那份责任便是。
多余的条件,对方没谈,她也不会去做。
薛夫人同广佃侯夫人离开时,广佃侯夫人回头多端倪了她两眼。
朱慈音上眼睑颤了颤,最终只是笑着向对方行了一个规整的礼。
“眼皮子浅的东西!”
贵客离去后,定宜侯坐回主位,猛地一拍桌几,上头的茶碗都随着震了几震。
朱慈音回头,淡淡看着这无能狂怒的老父,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定宜侯视线追随着女儿这一系列捉摸不透的动作,内心更是恼怒,伸指喝道:“谁教你在外人面前随意顶撞我的?怪不得人家都说,没母亲教养的姑娘上不得台面,我就该在你娘走时把你送回荫州去!”
朱慈音用怜悯的眼睛看着他,“父亲,您怎么总是看不清楚局面?”
定宜侯一顿,想起这女儿刚背着自己进过一次宫门,眼睛不由动了一动,心念也动了一动。
“什么意思?”
朱慈音在原地走了两步。
“这天下,早就是圣上的天下了。”
四年过去,杀伐果决如李莅必早揽柄收权,稳坐江山。
“您还总念着先帝留下的恩惠,可今上愿意见您总念叨先帝么?”
定宜侯霎时面同白纸。
朱慈音轻笑,“而圣上同薛家的情,是大利当前考验过的。这份情或许无法延绵更久,可十年总是有的,眼下您怎么敢拿先帝给的恩,去与薛家谈条件?”
“荒谬!”定宜侯恼羞成怒,一个拂袖,“我不过也是为了你和贤婿好。他一个卧床的病人,你要怎么照顾他?”
朱慈音看了一眼厅中角落缩着脖子的奴仆们,脸上笑意更盛。
“薛家仆役众多,或许是侯府的三倍以上,照顾病人这一事,我想还不需要父亲操心。”
“你!”
“再者,薛家是能递书请御医入府的,国公府又出过不少武将,想必府医的道行也是咱们这些人家千金难求的。”朱慈音看向朱五,“五妹妹读过医书?可曾给哪位朝廷命宫看过紧要的伤?”
朱五垂着脑袋,瓮声道:“并不曾……”
“薛诲是二品大员,你若是随意给他看诊,出了问题,问罪你的可是圣上。”
朱五吓得咬紧嘴唇,脑袋更低了下去。
朱慈音继续道:“若你一人也罢了,牵连的可是我们全族,尤其是父亲……”
“好了好了。”定宜侯摆手打断,“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狠狠瞪朱慈音一眼,露出终于掩饰不住的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好女儿,你要嫁高门了,如今竟拿那些东西来吓唬你老子?”
他目色越发阴沉下去。
“慈音,爹爹希望你别忘了,你的骨子里,可是永远流着我们老朱家的血。不管你们几个去了哪里,跟了谁,你们永远都脱不开这个‘低贱’的出身。”
他加重了“低贱”二字,向来混沌的眸突然变得猩红起来。
朱慈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在场的儿女都被定宜侯这番话震慑在当场。
所有人脸色都变得怔然起来。
定宜侯站立起来,仰天笑了两声,负手快步走出了正厅。
朱王氏急忙跟上,走前还瞪了朱六一眼。
朱六一个激灵,她咬着帕子,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看了看朱慈音,便同手同脚地疾步跟了上去。
几名庶弟刚刚还有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见大人们都走了,他们互望几眼,突地欢喝一声。
“快走,咱们去后花园斗蛐蛐。”
眨眼间厅内只剩下朱慈音和朱五两人,并些闲散仆婢。
朱慈音犹有些怔忪。
朱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好奇地观察着这名深居简出的二姐姐。
过去她听说这名二姐姐个性怯懦,自嫡母去后更是寡言少语。
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说,薛家早晚有一天会来退婚的。
她盼着薛家来退婚。
又恐慌两家真的退婚。
朱慈音缓过神来,同这位并不太熟悉的妹妹礼貌笑了一下,道:“父亲是着恼了。”
朱衍音拖着月白色的裙摆,慢慢向着姐姐走了过来。
“二姐姐,我有话同你说。”
朱慈音看四周还有仆侍在,在五妹行至自己跟前时拉住她手肘。
“有什么事你随我回院——”
“二姐姐!”
谁知朱衍音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吓得慈音向后退了两步,差点碰上了放满杯盏的檀木桌几。
“二姐姐,你带我走罢,我不在意为妾,我想去薛府、我想求薛大公子护着我!”
衍音纤细的脖颈垂下,露出白皙柔润的颈肉,慈音定定看着这一幕。
她变得严肃起来,“无论父亲再如何自蔑,你也是侯爵家的女儿,国公府再大、再得圣宠,也不值得你自请为妾。”
朱衍音背部柔弱地起伏。
“姐姐,我只是一名庶女。”
朱慈音失笑,“庶女又如何呢?你可知道薛大公子的上一个未婚妻。那个京里谁都觉得我比之不上的明二姑娘,她也是庶女。”
朱慈音脑海中慢慢浮现幼年时那个怯怯的叡灵,也被教导得不敢看嫡姐堂兄的眼睛。
朱衍音伏身,不知为何她身躯有些颤抖,“明二姑娘自是与我们不同的,早闻她喜书史、善笔札,医经卜筮之说,过目悉通。”
朱慈音轻笑道,“那这些与嫡庶之别总没有干系了吧?”
“自是有的,姐姐或许不知,明二姑娘同其嫡姐先皇后一道,以广佃侯夫人为女师。广佃侯夫人也是即识不忘的才女,听闻女师内,还敢论古今政治得失……这换咱们家做,可是掉脑袋的事。还有……”
“还有什么?”朱慈音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些诱导。
“据闻……明二姑娘先天跋扈……也是因着这,才争得到与嫡女相同的训导。”
“是么?”朱慈音语调缓了缓,“你好似很了解她?”
衍音咬住殷红的下唇,牙齿打着颤。
慈音慢慢蹲下身,与她将视线平齐。
“姐姐,你带我走罢!我已十八了,爹爹托人给我说过几门亲事,我都一一拒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疯了?”慈音锁上眉头,“五妹妹,你这是……痴恋薛大公子?”
衍音几乎要把唇咬出血来,她挪开视线。
声音比蚊呐还轻:“二姐姐,我已失了贞——”
朱慈音瞳仁微微放大。
依薛诲品行,这怎么可能?
“你发梦了?”
“是真的!二姐姐——”
朱衍音扬起眸,与慈音对视。
“我见过的,那个你见不到的公子。”
她温顺久了的眼眸里突然因为提起心上人,而迸出了一点光。
甚至在那点光里,还沾染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良久,朱慈音的头脑也慢慢清明起来。
“哦。”朱慈音浅浅笑着,将额头贴近衍音的,轻轻碰了一下。
衍音下意识后仰了一寸,却不敢太多,还是被慈音碰住了。
她以为二姐姐是想撞上来,可那力度……却十分轻柔。
就像她们俩从来都是一对亲昵的姐妹。
慈音笑呵呵地拍拍手,站了起来。
“好。”
“二姐姐?”衍音将头脆弱地抬起,楚楚可怜望着她,似乎在哀求她继续听下去。
可慈音只是遗憾地摇摇头。
“我不是很在乎呢。”
她缓缓道:“说到底,我不过是父亲打算送去薛府的一个质子,我这样的质子……薛府甚至看不上眼。我没时间去想我的夫君同我的妹妹有什么过往,你们有旧情也好、未来打算私通也好,只有在你真正有能力进门时,我才有时间侧耳来听一听你的故事。”
“可你现在做不到,五妹妹。”
朱衍音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况且,我对薛大公子也不算一无所知。他与明二姑娘的情谊我也略闻一二。衍音,若你听我一句劝,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为你谋一门做正头娘子的好亲事。”
朱慈音甫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想好了绝不多管闲事的。
或许是因为朱五让她想起曾经的叡灵——同样是乖乖匍匐在她面前、瘦弱灵秀的庶妹。
她不喜欢看见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如此自轻自贱。
微叹一口气,朱慈音抬脚就想走,可才走两步,她就发觉自己拔不动腿了。
衍音紧紧抱住她的大腿,闭眸喊道:“姐姐、二姐姐,求你再听我说两句吧,薛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需别的好亲事,此生我非他不嫁,你看,连父亲都懒得管我,你就带我去罢。姐姐你去过……那个德媛寺么?”
德媛寺?
朱慈音全身血液突然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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