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烛台上爆出几簇灯花，绿萼忙再拿了柄凤蜡过来，终于将烛火点了起来。

她见朱慈音仍坐在凉窗下，视线被凝在窗边似的，便探头唤了一声：“小姐？”

朱慈音的手抚上窗下刻字的地方，读道：“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

绿萼接上，“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朱慈音抬起眼，“你读过书？”

绿萼笑着将几件衣物折叠起来，道：“那是女诫，怎么没听过呢？”

朱慈音怪道：“女诫也是给官家女子读的书。”

“小姐。”绿萼转过头来，“您忘啦？这刻在窗下的是侯府家训，侯爷认为女诫有道，府中姑娘众多，阖该好好读读，便将之加了进来。您过去住的不是这个院子，可窗下刻的字想是没二样的，您抄这些不知抄过几百遍，奴婢自然也是耳濡目染了。”

“你倒聪明。”朱慈音看她一眼，便又回头去摸“专心第五”下的那行字。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朱慈音慢慢低笑出声。

看来上天还算厚待她，固然是天子她也离得，且是从他之命再适新郎。

“小姐。”绿萼凑上前来，“国公府的星命官怎将日子定得这样紧？都来不及找绣娘新绣嫁衣了。”

“这些小事倒不紧要。”

“嫁衣怎么不紧要呢？这对咱们姑娘来说，可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头等大事。”

“绣得再华美，对新娘子而言也不过是顶着个髑髅头盖。”

“小姐您怎么这样说？”绿萼急了，“总之小姐放心，薛大人就算受了伤，总还比天底下大多男人要靠得住的多。”

朱慈音沉默半瞬。

这点她倒无法反驳。

不说其他，光是清心寡欲这一个优点就胜过李莅。

“薛大人这么些年不仅是忙于政事无心娶妻，据闻身侧可连个通房都没有呢。”绿萼极力夸赞。

朱慈音想到什么，眼波一个流转，“那五妹呢？”

绿萼急道：“小姐您不会真相信五小姐说的那些话罢？”

“是不太信。”朱慈音起身，“可她也不见得就是个糊涂傻子。她不怕入国公府后去问薛诲？”

“那小姐就安心待嫁，等与薛大人琴瑟和鸣后，再问五小姐的事不迟。”

朱慈音走到榻边坐下，“你很盼望我与薛诲好好相处？”

“那是自然！”绿萼连忙表忠心，“奴婢只您一个主子，当然得盼着您好，您好，奴婢才好啊。”

“我倒是有些奇怪。”朱慈音眉梢微动，“你们一个两个的，怎的都对薛诲如此上心？”

绿萼认真答道：“小姐，只要是美男子，自有女子上心。”

朱慈音：“……你去备水罢。”

“是。”绿萼犹依依不舍地福身。

朱慈音见状唤住她，“等等。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小姐请说。”

“世家贵族如今……竟这样仰赖星命官了么？我记得从前定期是从大典上誊抄黄道吉日下来再慢选几日。”

“小姐若不提奴婢还差点忘了，从前星命、相术还是民间上不了台面的家家，好像就是这些年贵胄们是越来越仰仗星命了，像国公府这样的大户兴许还养下了几个在府内呢。”

“那皇家呢？也用星命么？”

“想是用的，如今士、农、工、商四民之外，又多添了兵、僧、道、医、卜、星六民入册。这上京城郊的寺庙与道观也是越修越多了，咱们寻常人有事没事都会过去拜上一拜，皇家又怎能免俗呢？”

见朱慈音沉吟不语，绿萼红着一张脸，话锋一转：

“小姐您问这些做什么？其实奴婢想着，婚期提前也是有几多好处的，您今年也二十了，薛大人又生着那样一张好脸……”

“唔？”朱慈音还浸在思绪里。

绿萼捂着胸口慢道：“小姐，听闻民间是有些什么奇巧工具的……奴婢会想办法替您打听来，您安心待嫁便是。”

朱慈音倏然反应过来，一下连坐都坐不稳了。

“什么奇巧工具……好了你快住嘴，快去取热水来，我要沐浴了。”

绿萼掩唇而去，“是。”

朱慈音扶额。

玩弄薛诲……

她才不敢。

朱慈音拿过一个软垫包在自己的身前，将下巴乖乖地靠在上面。

回忆起白日朱衍音附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

她问：“德媛寺怎么了？”

朱衍音呜呜咽咽竟不再说话了，只是啜泣一会才道：

“二姐姐，你斗不过明二姑娘的！带我去罢！我全告诉你。”

“她都与旁人结亲了，我还同她斗什么？”

朱衍音双唇紧闭，一双眼牢牢地盯着她，似是无声的威胁。

最终朱慈音钳着妹妹的双肩，慢慢地推开她，温柔道：“看来你的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其实要是不想说，藏一辈子也是无妨的。总之薛府你去不了。你刚没听薛夫人说了？祖训不可违，别把你的心上人置于不义之地。”

红木嵌石圆屏风后侧。

绿萼在浴桶中加了些新采的花瓣，一瓢又一瓢朝着朱慈音身上泼着热水时，朱慈音在这和煦的热气蒸腾间险些昏睡过去。

绿萼又提起下午这件怪事。

“小姐，您说五小姐为何要在青天白日的侯府正堂内，同您说那些事呢？”

“想是以为我个性懦软，抹不开脸面，做最后一搏。”

“之前我没听说侯爷送五小姐也去呢。”

“那就说明，她是所有人的计划之外。”朱慈音睁开眼，“但她知道点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会是什么样的事？”

朱慈音戏谑问：“你很好奇？”

绿萼悉心替她搓揉肌肤，“奴婢当然好奇，五小姐这行动没头没尾的，还说什么失了贞，真是吓死人了！小姐们养在深闺，未来姑爷多在战场，他们也碰不上面吧。”

朱慈音慢道：“你说得有理。”

绿萼给她缓慢地在容易酸痛的位置按揉着。

“希望这事别传到外头去，万一给国公府那里听见了，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朱慈音并不想管，将脑袋换了个方向靠着，“随便他们。”

“小姐~”绿萼娇道，“你多费点心思同薛大人好好相处呀。”

“他那人，可不是容易讨好的人。”

“您都没与薛大人多说过几句话。”绿萼小声道，“每次都像受惊的小兔子那般迅速跑开。”

朱慈音蓦地睁开眼，“绿萼，你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

绿萼手下动作顿了顿，“从您同薛大人定亲开始，夫人说您身边需几个得用的，便从郡王府要了奴婢过来。”

“后来自幼跟着您的芙仙和菡贞相继被指给了府里的家生子，再后来夫人病重，芙仙姐姐和菡贞姐姐嫁出去后，也没人再想着往您的院里多添个人，便只有奴婢了。”

“芙仙和菡贞如今过得怎么样？”

绿萼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咱们这府里的家生子都是什么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若是还在郡王府，就是做下人也比做这府里的小姐要好……小姐。”

绿萼自知失言，连忙放下帕子跪下。

朱慈音回眸，蒸气中她水光滢滢的白玉脸颊竟显得有些娇媚。

她问：“这就是你想我一定要带你走的理由？”

绿萼道：“奴婢只是想跟着小姐。”

朱慈音翻了个身子，把整个上半身都趴到了桶沿上，两条白花花的胳膊叠在一起，她含笑看着绿萼。

“你也想同五妹妹一样，从旁侍奉薛诲么？”

“奴婢不敢！”绿萼连连摇头，还往地上磕了两下。

朱慈音连忙翻手示意她停下。

“别急，你若听话，我可以让你去侍奉薛诲。”

“小姐。”绿萼慌乱地抬眸去看她的眼。

“你和五妹妹不同，她想要的太多，我给不了。你跟着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小姐，您不是……一直倾慕薛大人吗？”

朱慈音将手翻回浴桶的热水里，她圆润泛红的脸蛋半仰着，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一般。

“但他现在不是受伤了么？我总需要几个体己人，去替我贴身照顾他。”她扬起一双柔荑，“我的手可不是用来使粗活的。”

“小姐，薛大人身侧总是有自幼贴身的丫鬟或是小厮，奴婢绝不敢僭越。”

“不敢就算了。”朱慈音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滑向绿萼放在地上绞动的双手。

“行了，快起来给我擦身子，水都要凉了。”

“是。”

绿萼匆匆起身。

朱慈音背过身去，眼色再沉了几度。

窗外突然有只惊鸟叫了一声。屋檐上似有三两只流浪小猫踏过去，发出少许声响。

朱慈音刚换上寝衣，绿萼为她吹灭了几盏灯，还剩下最后一盏，绿萼直直捧在手心，来到朱慈音面前。

“小姐，可要奴婢出去把那些猫儿赶走？”

“不必了。”朱慈音眉目淡定，“这贵族府邸里，总会有三两狸奴找借口瞎跑，不过咱们这院子里空落落的，连硕鼠都不爱来，或许它们是走岔了。”

“是。”绿萼“呼”地一下吹灭最后一盏烛灯。

朱慈音于静谧黑暗中慢瞧着她两眼，随后收脚倾身滑进了被窝。

“小姐安寝。”

此刻的薛国公府。

一肤色苍白的疏朗男子正披裘卧坐于榻上，手中拿着几封书信。

他掩面轻咳两声，对站在塌边的几名黛色紧衣的属下摆摆手。

“我知道了，此事不宜声张，我会去找圣上定夺。”

属下看着眼色规劝道：“是。大人也切勿操之太急，您清醒不过半月，还需保重尊体。”

“无妨。”薛诲细细翻看纸张，见人还没走，问道，“还有何事？”

“这……”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一个胆子最大的站了出来。

“属下几人在定宜侯府时，想到您与朱二小姐的婚事……便多事到了二小姐院中停了片刻，听见二小姐在与婢女聊您呢。二小姐……”

薛诲面无表情地抬眼打断，“自己下去领罚，以后不许把心思放到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