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从青砖绿瓦上流转到屋内,新嫁娘的霞帔与头冠上。
头冠镶嵌着齐整的各色宝石并细巧金丝,华美非常。
几名侍妆女婢正为朱慈音将青丝盘成妇人发髻,插上环佩,金银饰物琳琅作响,互衬出的缕缕霞光,照到新娘脸上,几名女婢皆恍惚起来。
“二姑娘画这妆容,简直美若仙人。”
“薛大人见了必定欢喜。”
众人含蓄调笑,朱慈音捋了捋身上的绣花吉服,不太自在。
“可不是。”绿萼出言道,“这还是我们姑爷府上派二十名绣娘加急绣成、而后送来的喜服呢,小姐福泽深长,好日子还在后头。”
“乖女。”未见其人便闻其身,朱慈音抬眼见是定宜侯、朱王氏携几名子女走了进来。
“给二姐姐问安。”一众庶弟庶妹依次行礼。
“二小姐今日真是好看。”朱王氏看直了眼,顺手紧紧捏了朱六手腕内侧嫩肉一道。
朱六险些惊呼出声,龇牙咧嘴一番,终是忍了下去。
朱五站在一家人最末,眼尾红红的,似带点委屈。
定宜侯朗笑道:“以后不许称二小姐了,改叫薛夫人。”
朱慈音心头“咯噔”两下。
屋内婢子嬷嬷纷纷唤起“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来,听得朱慈音好是没滋味,心间犹如打翻一罐椒麻香油。
“好了。”她喝止道,“吉时要到了,父亲快送女儿出门罢。”
朱慈音头上蒙着彩罗袱,身着花钗大袖,由绿萼搀着,步履轻缓,慢慢钻入花轿之内,定宜侯等众人簇拥在侯府门口,庶弟庶妹们手里有捧着金瓶与莲花灯的,神情各是复杂。
花轿帘子甫一放下,唢呐声便起了,锣鼓声随之起伏,轿夫们“喝”地一声抬起大红花轿,再是抬嫁妆的壮汉,共提起一百口描金彩漆、系着红绸的大红木箱子上。
队伍实在壮观,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就在唢呐声从激昂渐转低回之时,人群中突闻一声年轻女人的娇喝:“二姐姐!”
这声呼喊同突然爆发的爆竹声交织在了一起,淹没在街巷之中。
贴着大红“囍”字的嫁妆箱子还未走到一半,朱衍音就被定宜侯遣人拉住,硬生生拖回了府内。
“二姐姐——”
轿内的新娘只随着四角垂挂的金线流苏一同晃啊晃的,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轿边随行的绿萼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两眼。
远方礼炮声再次响起,是迎亲的仪仗到了。
朱慈音是自己走下花轿的。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是李莅以东宫之姿亲手来迎。她握紧那只骨节分明、透着寒气的大手,慢慢地走下宽大喜轿。
而这一回,薛府门前空落落的,只有礼乐队与几个婆子。
绿萼搀了朱慈音到了门前,一名长得格外喜气的婆子迎上前来。
“夫人,大公子尚不良于行,今日宾客众多,有不少贵人盈门,国公爷同夫人需奉在身侧,老身代为相迎,还请您不要怪罪。”
朱慈音没有回话。
国公府是明着怠慢。
薛诲确实是伤了,可让下人推轮椅出来也只是让他多吹两口凉风。
国公府贵客是多,可大家既都是为婚礼而来,把新嫁娘架在这儿又算怎么回事?
她回头看着那遥不见尾的一百抬红色箱笼。
这两家虽都是不好相与的主儿,万幸给她凑了这些嫁妆,有了银钱便有出路。
心想着,她回过头,压下内心不豫。
“进去罢。”
她才不会说:无妨。
哪有把脸伸上去要人慢拍的道理。
国公府比起定宜侯府不知气派凡几,一路敲锣打鼓礼乐亦不少,盖着盖头走了也不少路才到正堂。
朱慈音也是被绿萼搀着跪下时,才意识到那老妈妈确实没骗她——是真有贵人在,才让薛国公夫妇抽不出身。
透过盖头缝隙看,前头的大雕花案桌旁依稀能看见金黑色常服袍子下摆。
这是圣上微服的常见装束。
朱慈音没想到皇帝会亲临薛府婚礼现场。
突然,一袭平金绣太监衣摆挡在了她的视线。
“朱氏听旨!”
堂内众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宜侯次女朱氏慈音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先帝赞之有柔明之姿,敬慎之德。仰承先皇遗命,赐予薛都御史为妻,册封为三品淑人,赐黄金千两。钦此!”
“臣妇接旨。”
朱慈音拿过明晃晃的圣旨,心里渐渐起了几分畅意。
李莅也是,虽然是个讨人厌的,可是这千金赠予也是实打实的。
从此自己在薛府也不怕过得多难堪。
就算全府上下每一个人理会自己都无所谓了。
接完旨意后,下人推了轮椅过来,喜官上前一步,宣布礼仪开始。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朱慈音同推动轮椅的下人一齐缓缓转身,她跪下,向着天地深深一拜,在场宾客无不盛赞:“真真是天作之合啊。”
红绸之下,朱慈音轻蔑一笑。
“二拜高堂!”
三人转向堂上端坐的皇帝同薛国公夫妇,恭敬叩拜。
朱慈音心中感觉有些怪异。
皇帝在这,国公夫妇当然不敢独自上位,可这新婚给前夫拜堂……可实在是说不上滋味。
她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薛诲对皇帝颔首示意,两人对上视线时眼中只有默契,都没有太多情绪。
只是皇帝视线移向那团火红颜色的纤细身姿上时,眼前竟飘来数年以前的场景——
少女明眸皓齿,只戴华贵凤冠昂首、握着他宽厚大掌自信迈入东宫宫室,她的嫁衣上绣着张扬凤纹同牡丹花样,金线细细密密缝入,一动便使其光彩灼人。
她的腰间也同眼前这妇人一般,只消盈盈一握……
“夫妻对拜!”
礼官出言打断皇帝的走神。
朱慈音同薛诲轮椅对上。这一回她没有跪下。
她站着,而薛诲坐着,两人相对而拜。
从新郎角度看来,新娘似高高在上。
国公夫妇慢慢对视一眼,皇帝也定定望向妇人。
朱慈音知晓红绸之外必是视线灼热,可她才不想跪低在薛诲的脚跟前。
从前他才是她的臣子。
纵然她是借了李莅的势,那也是她付出全部所换来的。
重套了一个壳子,她也不愿意那么轻易就丢掉过去挣来的尊严。
礼成之际,满堂庆贺声起。朱慈音被搀着引入洞房。
身后皇帝开口:“今日母后托我所做的事盖已完成,令元带疾,也早日入房休息。”
“陛下有心了。”薛国公在一旁恭敬道。
“不必送了。”皇帝沉声道。
“恭送陛下。”众人行礼的衣簇声。
朱慈音已被带到了廊外。
两人这恰巧一左一右,于薛国公府这道分岔,越行越远。
“小姐。”绿萼兴奋声音从她耳旁响起,“今日可真风光。”
风光么?
朱慈音歪了歪脑袋。
“寻常人家这辈子哪可能面圣呢?还为您封了诰命!多少老夫人都不曾得此殊荣呢。”
“我倒是更喜欢那千两黄金。”
绿萼笑,“黄金是好,哪有封诰尊贵呢?将来您就是命妇,可以入宫谒见的!”
入宫。
朱慈音摆下脸,“好了,就你话最多。”
绿萼露出一张委屈脸。
小姐这又是怎么了?
入了新房,坐到喜床上,朱慈音先把盖头抬了起来。
“小姐,这于理不合——”
“怕什么?等听到动静再盖上就是了。”
慈音见桌上红烛高烧着,身后床上铺着绣有鸳鸯戏水式样的大红贡缎,零零碎碎洒了不少干果同柿饼。
她手一抖,把头盖给放了下来。
这时门外有了响动,再过一会,就有轮椅移动在木板上那嘎吱嘎吱的声响。
红绸被挑起时,朱慈音见一玉面郎君坐于黄梨木轮椅内,他头束石青色纱冠,腰束玉带,身穿红色四团蟒纹礼服,可谓眉目如画,只眸中带着一丝疏离,看向她时就如看一个寻常侍者。
朱慈音慢慢挑了一下眉头。
薛诲曾经是比她小上数月的,但四年不见,他倒多了不少年长者才有的那种不动自威的风度。
简单来说就是——长大了不少。
因他与叡灵感情甚笃,她从来都是拿他一道作弟弟妹妹看待。
没想到两人会同穿喜服,坐在一道这样对视着。
万幸,两人的眼里都没有任何的暧昧与绮思。
只有打量和试探。
她舒口气。一旁的喜婆子递上用匏瓜制成的酒杯。
“大公子、大少奶奶,该共饮合欢酒了。”
两人同时接过,看也不看对方,便一饮而尽。
“这……”喜婆子一愣,随之干巴巴地唱和道,“从此夫妇二人永结同心,同甘共苦……”
朱慈音举起酒杯,“薛大人,我敬您。”
薛诲一怔,露出一个虚弱却温和的笑容。
“薛某也回敬夫人。”
二人视线相触,酒杯“砰”地相碰一下,而后默契放下。
薛诲若有所思地看向新妇,“那么我先为父亲母亲去迎客,晚上我还需料理一些公文,夫人自行安寝便是。”
朱慈音露出欣悦的笑意,面上还柔情道:“可需我遣丫鬟前往侍笔?”
身边端着托盘的绿萼肩膀不自觉抖了一下。
薛诲道:“我习惯成章伺候。”
他眼风动了一动,朱慈音看向他身后一名眉眼间可见卓然正气的小厮。
“那么我便放心了。”
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悉声议论的却是新婚夜的分房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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