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范止轻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甚至还将自己当做诱饵。自那之后姜羡鱼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非必要绝不下马车。
如此一路行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姜羡鱼更衣完毕从树林中穿出。便看见范止轻靠在树干上,显然是在等她。
她心里对他还有气,当下便迈步想绕过他。
范止轻看见她出来,便直了直身子:“郡主,翻过这座山就是凉州边境,并州大乱,和凉州仅一山之隔,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事关郡主安危…”
他不开口还好,他一开口姜羡鱼便怒从心头起:“郡主?我算是哪门子的郡主?被蒙在鼓里充当诱饵却还一无所知的郡主吗?”
范止轻挑了挑眉:“郡主何必阴阳怪气?如今世道正乱,这门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静安王为笼络西北军特意将郡主的嫁妆换成粮草,郡主嫁给我们王爷蒙蔽朝廷。我以为这些道理郡主应当是懂得的。”
姜羡鱼大惑不解:“我不懂你的意思,用嫁妆换取粮草是我的意思,你为何以为是我父亲同你们做的交易?”
范止轻满目嘲讽:“晋安王亲自向我们写的手书,岂会有错?”
不对,明明不是这样。
姜羡鱼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相信谁。私心里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人。直觉却又拼命告诉她,他说的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她心头微乱,抬眸看向范止轻,心中仍有些迟疑。
对方扯了扯嘴角,耐心耗尽。“我说的话可以性命做担保,你爱信不信,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这几日晚上都当警醒些,别到时候又说我没提前通知你。”
“会有危险吗?”
姜羡鱼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郑重,不免有些担心。
“危险的只会是别人。”
狂妄至极。姜羡鱼虽看不惯他,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有值得傲的本事,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本郡主已知晓了,只愿不要再出现上次的情况。”她挤出笑容的说着,抬步想要从他身边过去。
“给。”
他横抬手臂,手腕翻转丢给她一物。
“匕首?”
姜羡鱼先是疑惑,而后惊喜,“是给我的吗?”
“不是给,是借。今夜过后你记得还我。”他盯着匕首眼神郑重。
“哼,小气。”
“这是我和将军第一次攻打匈奴吐谷浑部缴获的战利品,可吹毛短发,在你手中不过是当做摆设,倒平白辱没了这把利刃。”
他罕见地解释,姜羡鱼自是明白君子不夺人所好,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末了,她才反应过来没有外人时他提起镇西王从不称呼王爷,而是统一称呼将军。细细想来,要么是镇西王治军森严,要么则是有不臣之心。
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姜羡鱼瞪了一眼范止轻,默不吭声离去。
总之,她算是上了贼船了。
西北的冬夜,寒冷而静谧。
火堆烧着树枝噼啪作响,伴随着巡逻的兵士们行走间甲胄摩擦的声音。
一道兵刃出鞘的声音骤然打破这寂静。
来了。
姜羡鱼原本倚靠在马车壁上,闻声立马坐直了身子。
她动了动有些冻僵的手臂,手中的匕首沾染了她的体温,倒是温热。
此人虽然恃才傲物,但并非空口白话之人,连他都如此严阵以待,想必今晚的敌人并非等闲之辈。
姜羡鱼明白自己能做的有限,不拖后腿便已经是帮忙了。她深恨自己没有学些防身之术,这种被人裹挟任人宰割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与上次不同,这次她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靠近马车。外面拼杀流矢不断,兵器交接的声音刺耳,她不敢轻举妄动。
“笃笃——”
马车壁被人敲响,范止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郡主可敢下马车一观?看看我骁骑卫真正的实力。”
姜羡鱼不愿被他瞧不起,安抚了欲阻止她的绿染,掀帘出去。
四处都是尸首和残肢断臂,纵使心里有预期,但想象和真实的场景总是相去甚远的,她渐渐脸色发白。
尽管如此,她仍是强迫着自己看下去。往后,说不得就是自己的日常,总是要习惯的。
“郡主不必勉强自己,在西北这样的场景只不过是家常便饭,来日方长。”范止轻难得宽慰了她。
“西北苦寒,加上动乱频繁,天灾**齐聚,故而粮食显得尤为重要。普通农户家庭辛苦侍弄一年半载庄稼,能得半数收成便已是要酬谢老天开恩、将军仁慈。
郡主陪嫁的十万石粮草,在西北之地便是明晃晃的靶子,任谁都想要上前叼一口。群狼环饲,这一路与其说是护送郡主,倒不如说是护送这能给西北军带来希望的粮草,本将决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比起从前他虚假的伪善,姜羡鱼反倒更喜欢眼前这个口舌毒辣的范将军。
她无从反驳,仰仗这些粮草寻求庇护,本就是她的筹谋。
“只要此行能够安全抵达,这批粮草一定会送到西北军营中,我说到做到。”姜羡鱼头一次这么认真地作出承诺。
“郡主一言九鼎!”
“绝不反悔。”
范止轻深深地看着她,突然弯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随后大步离去安顿后续事宜。
战场很快肃清,麒麟卫无人死亡,轻伤十人,重伤一人。来袭的人马全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范止轻并没有下全歼的命令,显然,对方这是不想留下把柄。
看着眼前的尸首,范止轻拧眉,来人身着流民衣裳,却拥有正规军队才有的箭矢和长枪兵器,不知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
扬州和并州相邻,近来并州起义军和反王的势力发生多次冲突,势力混乱,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这一路行来流民不断,个个饿得饥黄面瘦,偏偏又穷凶极恶,逢人便抢,叫人升不起半点同情之心。
既分不清,索性吩咐人一把火烧了,将缴获的器械带回去再细查。
就在这时,前去清点损失的斥候忽然来报。
“禀将军,粮草有异样——”
他扔下手中箭矢,站起身来,迅速跟随斥候前往查看。离去之前,他看了一眼火堆前的姜羡鱼,眸色深沉。
姜羡鱼自是也听到了,也看到了范止轻看她那一眼。她心中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忽然,她感觉袖子被人扯住,回头一看,是绿染担忧的双眸。
她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摸了摸她的头,仿若也在安慰自己。
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些发慌。
没过多久,有士兵前来请她过去,他眼中发红,态度也不甚客气,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一路小跑,风声在耳旁飒飒。陪嫁的马车队伍中部,地上已经解开了多袋粮草,负责运送粮草的王府下人被刀架着跪在一旁,不住解释求饶。
看见她,那些人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郡主,属下只是负责押运,并没有打开看过,完全不知情呀。”
在场的骁骑卫都红着眼看着她,同仇敌忾。
她上前抓起粮草,用力往下刨,只有面上是谷和粟,底下都是沙石,她难以置信,又打开另一袋……每一袋,全都是这样。
白皙葱嫩的指尖被尖锐的谷物沙石磨破,往下滴着鲜血。
砂石从她指尖滑落,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咬紧牙关,眼泪不知何时浸湿了脸庞。
范轻止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她想要解释。
“够了!”他一声暴喝打断了她的解释,“郡主这一招高明,将我们耍的团团转,现在提前暴露了,还想骗我!”
他陌生的眼神令她心寒,更令她心痛的事实却是她忍不住怀疑从小疼爱他的父亲。
“呜——”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呼嚎。
她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骁骑卫全都行动起来,整军列阵,如临大敌。
“该死!怎么会?”范止轻一把来到她身边,抓起她的臂膀就往他的战马方向奔去。
她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他。路过绿染时,便看见她也被范止轻的亲卫带上了马。
骏马奔驰,狂风呼啸而过。
军马,只有在战场中才能展示真正的英姿。
范止轻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冲到队伍的最前列,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巅。
群山之中,一点一点黑影出现在山头。
丛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断响起。
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有些焦躁不安,晃了晃蹄子。她听见身后范止轻剧烈的心跳。
姜羡鱼攥紧了座下鬃毛,指尖鲜血浸染。
她屏住呼吸盯着丛林中的东西,猝不及防和一双明亮的三角眼对视,是狼!好多的狼!
“呜——”
号角声再次响起,蓄势待发的军队和虎视眈眈的狼群同时动了。
范止轻带着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长枪舞动,狼群飞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从林间射出,骑兵自山间呼啸而下。
这是真正的屠杀,数不清的兵马不断从山顶上,丛林间涌出,前赴后继地砍杀骁骑卫,五对一,十对一,百对一,将骁骑卫团团围住,各个击破。
身边的人和马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她看见了绿染圆睁的双目,胸膛大大的窟窿流淌着鲜血。
范止轻也身中两箭,如玉的脸庞上沾满鲜血,不知道是谁的。
咻——
一杆长矛从林间疾射而出,直直朝着她们而来。她只感觉背后被人一推,便滚落下马。
她顾不得腿上疼痛,迅速坐起身来,只见范止轻背后身中数箭,和一群人战在一处。夜色之中,她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架弓欲射,目标,正是人群之中的背对着他的范止轻。
“小心。”她惊呼,却比不上弓箭的速度。
利箭穿透他的胸膛,他以长枪撑地,半跪于地。随即无数的弓箭紧随而至。
那人看向她,翻身下马,一步步往前,她以手撑地,步步后退。背对月光,姜羡鱼看见此人满头的辫子,不似中原人。
直到背上靠到一棵树,她双手环抱,看见那人俯身下来,伸手向她靠近。
噗——
利刃穿透身躯的声音传来,姜羡鱼松开手,是范止借给她的匕首。果真是吹毛断发,好用的很。
她听到对方下属惊慌的声音。
随即胸前一痛,便控制不住倒下。
闭眼之前,她似乎看见范止轻难得地笑了。
真难看。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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