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羡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她还未出嫁。
正因赐婚一事赖在床上,憋闷着。
隐约有朦胧的议论声从廊下传来。
姜羡鱼感觉到,有人在碰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只是脑袋里昏昏沉沉,不甚清醒,只觉那声音如隔了一层棉花。
直到——
啪嗒一声。
重物落地,伴随着玉珠相互撞击的清脆。
是她的檀木青玉算盘。
忽地,此间声音全然清晰,将她从梦境拉入现实。
姜羡鱼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天青色的床帐。
天青色床帐重峦相叠,缥缈如云,闭着眼睛也能勾勒出其间纹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郡主,您终于醒了。”
绿染欣喜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她一惊,忽得坐起身来。
她转头看着绿染,瞳孔放大:“绿染?太好了,你没死,可是父王派人救了我们?”
绿染跪坐床边,双目茫然,脸上尽是疑惑:“郡主可是,魇着了?”
姜羡鱼捧着绿染的脸细细打量,忽尔摇头。
不对,她松手,绿染就算还活着也该身受重伤,可眼下她气血充盈,面粉唇红,并无半点虚弱模样。
难道果真是梦?
可是,她抚了抚胸口,那里,利箭穿过的锥心之痛犹在,伴着呼吸愈演愈烈。
不,绝非梦魇。
姜羡鱼激动地掀开被子,赤着双脚奔到铜镜前,她解下衣衫,前胸,后背,光洁无瑕。
她咧嘴一笑,蓦地鼻子一酸,眼泪刷的流下来。
镜中,绿染一脸担忧,轻轻将披风环在她肩上。
她转过身去,紧紧趴在绿染肩头。
起初,只是小声的呜咽,忽然,她爆哭起来,似要将满腔的委屈和劫后重生的后怕宣泄殆尽。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待得累了,方才抽噎着起身。
屋外的吵嚷不知何时消散退去,抽噎声不时响起,清晰可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好个惫懒的奴才,主子正伤着心,也不晓得去前院通传一声。竟任由主子伤心伤身,实在该罚。”
真娘伴着阴阳怪气的责骂声踏进门来。她假惺惺宽慰:“郡主可是在为聘礼一事置气?瞧这眼睛肿的,王爷瞧了定是要心疼的。”
姜羡鱼如梦初醒。
是了,前世也有这一出。她想起来了,原来是今日。
镇西王商定下聘之日,姜羡鱼一大早就起床梳妆,心不在焉等了半日,聘礼才进了芙蕖院,也是此时她才得知所谓聘礼除了牲食茶果尽是一堆书籍字画,半粒金玉皆无,唯一有价值的,就只得一块和田墨玉佩,据说是镇西王自小佩戴。
直给她气得当场没给送聘使者好脸色。
随即便一头扎进了芙蕖院,深感丢脸。
然后便迎来了真娘。
此人名为关切,实为挑拨,句句诛心。
手段虽拙劣,却有实效。
前世她不是没有听出来,却仍为她所激,在芙蕖院大发脾气,传到前院又惹来一番口舌。细细想来,何尝不是这人吃准了自己吃不得亏的性子。
姜羡鱼痛定思痛,她不愿激化两府矛盾,却也不想小人得意。
她一双妙目幽冷地盯着真娘,陡然打断她:“绿染,掌嘴!”
“啪!”
绿染办事利落,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真娘便肿了脸,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区区丫鬟,亦敢在主子面前张扬,没得教人指摘我王府失了规矩,乱了尊卑!”
姜羡鱼居高临下,漠然道。
真娘直愣愣地盯着她,状若呆傻。
姜羡鱼转身,不再看她:“真娘以下犯上,按王府规矩,杖二十,院外行刑。”
多年来,顾忌着父王,她对真娘素来多有忍让,却不曾想助长了对方嚣张气焰。
想到父王,姜羡鱼内心酸涩,眼眶红肿却没有半滴眼泪。
杖责的规矩,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下裳,且众仆围观,取杀一儆百之意。
碍于真娘的身份,观刑众人噤若寒蝉,个个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真娘被堵住嘴,木板落于身躯之上闷响,她双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未等行刑完毕,姜羡鱼便离开了芙蕖院,绿染欲跟,被她阻止。
死而复生之事,说来荒谬,向来只在戏文曲台上出演。既然得此际遇,她定要查清真相,为枉死之人寻求一个公道。
刺杀者究竟是为粮草而来抑或是为她?粮草失踪一事是否与之有关……
自清醒后被她刻意忽略的事实,终究还是无法回避。以嫁妆替换粮草一事干系重大,由父王交由心腹亲自操持,等闲人难以接近。
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姜羡鱼眼神晦暗,她深吸一口气。
眼下,查清粮草一事才是她的首要目的,真娘不过是跳梁小丑,还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恍惚间,她漫无目的地游走,逐渐偏离后院,待回神,她才发现竟到了前院书房。
守门的小厮认出她来,上前行礼:“郡主可是来寻王爷的?怕是不巧,王爷这会子恐还在会客厅招待镇西王来使,尚未归来。”
姜羡鱼心神一动,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前两日送来的账本有一册数据有误,为免贻误,我需要取回重新核算。”
小厮乃是晋安王心腹曹公公的干儿子,对她主管账册一事略有所知,不疑有他,思忖片刻便让她进去了。
姜羡鱼垂下眼眸,抬步踏入书房。
出入晋安王的书房,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她曾数度在这里挑灯计算,为王府殚精竭虑。
她如往常一般径自走向书架后屏风,那里有一张专属于她的书桌。桌上摆着她惯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一把算盘。
小厮看着郡主进入书房,不多时,书房里便响起了算盘拨弄的声音,一如往常。他兢兢业业继续守在门前。
姜羡鱼拿起算盘,一遍走一遍不时拨弄几下。
她从上至下细细打量这间熟悉至极的书房,仔细观察往日里没有注意过的细微之处。
不论是墙上的字画,亦或是摆件的陈列摆设,她都一一瞧过,不见异常。
蓦然,她在一盏琉璃莲花灯前停下脚步。
她记得,这是母妃生前极喜爱之物,小时候她想要拿来玩耍,母妃嫌她泼皮不肯与她。整理母妃遗物时不曾瞧见,她还以为此物在混乱中遗失。
这么多年,除了祭拜之日,父王很少在她面前提起母妃,加之真娘一事,她以为父王早已忘记,不想却将母亲喜爱之物藏在书房。
她拿起灯盏,见其如少时般晶莹剔透,一看便知常被人把玩。
姜羡鱼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莲花瓣,眼中噙着泪水。
一滴眼泪悄然落在书架上。
她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仔细地将书架上的水痕拭去。
咦,这是——
她俯身,展开手中卷轴。原来书架的最下层放着的竟都是她小时候练习字画的手稿。一卷一卷装裱精美,从牙牙学语到及笄之年。
“父王,这个【羡】好难写,我总也写不好,我不要习字了。”
“父王!今日先生夸我做的诗有灵性。我读给您听。”
“父王、父王,这是我第一幅画作,便赠予父王,您可一定要好好珍藏。”
姜羡鱼手指蜷起,竟有些不敢触碰这些手稿。
她忍不住动摇,也许是她误会了,父王也许是被奸人蒙蔽,并不知情。
她的手指从厚厚的书稿上滑过,停在最底下的《蒹葭》之上。
她试图抽出这一卷。
谁知,这一卷竟然拿不动。
姜羡鱼心下一沉。
她改抽为推,卷轴手柄居然向内回缩。
咔嚓一声。
地砖滑动,她寻声而探,没想到却在她的书桌底下,露出了一个地道口,有台阶延伸而下。
她起身,拿起桌上的油灯探了探,拾级而下。
密道之下,并未如她所想的阴森潮湿,沿途墙壁之上挂满了拨浪鼓,字画,缩小版弓弩刀剑,玉器摆件……不像是筹谋秘事之用,反倒像是小儿游戏收藏之物。
密室正中,挂着一幅青年男子肖像,剑眉星目,观之眼熟,细细打量发现竟是年轻时的父王。
姜羡鱼思忖,她寻便密室,未找到半点“不该有”之物。莫非这个密室真是仅作收藏之用?
遍寻无果,她只得暂时放弃,原路返回。
合上地道,她正准备离开。
突然,晋安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姜羡鱼一惊,糟了,父王这么快就回来了。
情急之下,她只得躲到书架后面角落,勉强藏住自己的影子。
吱呀。
门被推开,一行人进入书房。
“王爷,冀州传讯,兵器铸造吃紧,亟需原铁矿石支援。”
男人标志性粗犷豪迈的声音响起,来人她倒是熟悉,是跟随父王多年的吴中尉。
冀州?若是她没记错今岁伊始,冀州守军赵竑受百姓万人“请愿”,反杀冀州州牧,打出了“诸妖后,清君侧”的名号,剑指朝廷。随后才有朝廷拉拢边将圣旨赐婚一事。
姜羡鱼屏住呼吸,没想到父王竟然和冀州反王有所勾连。
晋安王冷哼:“并州大乱,他不浑水摸鱼,倒和本王哭穷,先晾他一时半刻。待……一事事成,再谈后事。”
姜羡鱼呼吸沉重,关键之处声音极小难以听清。她侧耳贴在书架缝隙,静心倾听。
交谈声忽然中断。
姜羡鱼心里咯噔一声。
她蜷起身体,尽量缩小动静。
沙沙的脚步声向她的方向靠近,声音虽小,但此时却异常清晰。
将要靠近之时,那人脚步却转了方向,朝着旁边而去。
姜羡鱼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人忽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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