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阿姊”,顾却月道。

瑛娘看见顾却月的瞬间愣了一下,将近四年未见,她上京时的背影还刻在她心里,如今一见,样貌无甚变化,细看举止间又有不同。

“平澜回来了”,瑛娘拨开两个孩子,“快进来,怎么这么晚过来。”

瑛娘早就从信里知道她要回江州,只是她身边围着六个孩子,最小的还在怀里抱着,想去瞧瞧顾却月根本无法脱身。

“本该一到江州就回来,但衙门里事务繁杂,刚熟悉过来下游出了事,从延水回来又要补文书,一耽搁竟然过了这么久。”

怀里的孩子见着生人一个劲儿往瑛娘脖颈里扎,她一边拍着孩子后背安抚,一边道:“快别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

“草棚是你年前寄回来的银子建的,这么多孩子上学堂的的银钱也是你寄回来的,家里一粒米都是靠你在外奔波换的,不许这么说。”

顾却月行至堂屋前,在阶前回望整个院子,与她临走前差不多,仅多了两间草棚,棚下用竹篾围住,养了五只母鸡。

瑛娘一人操持这么多孩子已是十分辛苦,还要见缝插针的省银子,怕是鸡蛋不舍的吃一个,除了给孩子,就是拿去换油盐。

她将一切看在眼底,把手里油纸包交给最大的一个穿着短衣的孩子手上,他叫大牛,九岁,是小院子里最大的孩子

顾却月:“去跟弟弟妹妹们分一分。”

大牛本还死盯着顾却月,但见她带了点心,到底是小孩子,一溜烟儿吃点心去了。

瑛娘见状想拦上一拦,怎料大牛跑得飞快,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便把怀里孩子换了个胳膊抱着,对顾却月道:“买这些做什么,怪贵的,我蒸个鸡蛋糕他们就很开心了。”

说话间二人进了屋,屋中无甚摆设,只沿西墙并排放了两张木床,床上大牛正给弟妹分点心,正冲门的位置摆了张四方桌子,桌上盛着碗米汤。

顾却月从桌下取了小杌子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个灰布袋。

瑛娘正瞅着米缸见底,见顾却月带了米来,喜色难掩,撑开袋口一看,竟是笑先是僵在脸上,须臾转成惊诧,再后变得内疚。

“我们,拖累你了,孩子们吃的差些,穿的差些都不怕,你莫要……”

莫要为了我们做错事,苦读多年十分不易,不可自毁前程。

瑛娘怀里刚满周岁的芦根一点儿不怕生,瞧着顾却月坐下就扑腾着叫她抱。

顾却月僵硬的托着他后脖颈,生怕一个不小心把他摔地上。

“阿姊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做那种事,再者我一个九品芝麻官,自己行事还不方便呢,怎么收银子与人方便?”

“那这是?”

“阿姊安心,正道来的。”

“孩子们衣裳都小了,待会儿量了尺寸我带着,去成衣铺做了等休沐送来。”

瑛娘道:“天热大点小点无所谓,还是留着银子做冬衣吧。”

“冬衣也做新的,大牛和水生在学堂,总不能穿的太寒颤,椿儿是女孩子,要穿的板正些”,顾却月边说边打量床上一群孩子,她上京三年余,只在书信里知道阿姊又收留了三个孩子,如今说来是第一次见,只知名字却对不上脸。

她一顿,瑛娘招呼几个小的过来,“这是桑叶,这是麦苗,是你走的那一年来的,你怀里抱的叫芦根,年前到家。”

又对几个孩子道:“这是姨娘,你们能吃饱穿暖多亏了她。”

“姨娘”,声音奶声奶气的。

顾却月捏捏桑叶、麦苗的小脸蛋,最后摘了桑叶腮帮子上粘的米粒。

她的目光缓缓流淌,没有夜读时的冷毅,没有堤坝上的决绝,有的只是血脉中雌性对婴孩的,被称之为母性的光辉。

五年前,大燕尚不允女子入学,彼时顾却月一身男子装束考完解试回江州,进城门时见一妇人抱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抢粥,粥多人少,何况妇人抱着孩子,只抢了小半碗粥,还被人挤翻了,孩子被热粥烫的哇哇哭,妇人却把他仍在一边,两手发疯似的刨土,把地上米粒连着土一起捧进碗里。

衣不蔽体,发髻凌乱的妇人,骨瘦如柴、嚎啕大哭的婴孩,深深触动了顾却月。

那一瞬,她不曾有过迟疑,一双沾着泥点的皂靴就这么突兀的闯进匍匐在地,心思都是地上半碗粥的妇人眼中,慌乱中妇人以为自己挡了旁人路,一手抄起泥水粥,另一手环住孩子。

目光闪躲间她看见那小郎君的脸,芙蓉花瓣似的唇轻启,温声道:“跟我走。”

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也琢磨不透。当时顾却月孑然一身,顾全自己已是十分吃力。况且她背着女扮男装这样天大的秘密,万一事发,没的连累旁人。

“姨娘”,桑叶和麦苗摇一人拽住顾却月腕子,一人给她戴上灯芯草编的手环,又害羞似的一溜烟儿跑到床上。

顾却月笑了笑,与如纱月色融作一处。

月是圆月,照在柳湾的小院里,是笑闹;而照在江州的庭院里,竟添了几分萧索。

陆钦负手而立,西北角一个黑影“噌”的一下从檐角消失,再定睛,那人已过中庭。

“大人”,那人那人呈上一纸页,陆钦接过,但没打开,快走进书房案前。

案上已有两张药方,纸页缓缓展开,竟又是一张方子。

细看之下,三张方子除了剂量有些许出入,所用药物竟是一致。

据悉,常乐山当日在青云驿突发喘症,请过郎中后药只喝了半碗便不治身亡,任谁想,都会怀疑那没喝完的半碗药。

率先赶到现场的青云县令亦如是想,第一时间控制了出诊郎中,保存药渣,审问驿站人员,在燕京来人之前,应急处理无懈可击。

因此为本案留下十分重要的第一手证据——郎中手书原稿以及复验药渣记录,即陆钦书案上第一、第二张药方。

而第三份,来的殊为不易。

时隔数月,陆钦再进青云驿的时候,房中一应物什均在以病故结案后更换过,尤其是绒毯。

据案卷记载,当时在场小厮回忆常乐山服药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不慎打翻药碗。

陆钦踩在簇新的绒毯上,没有半点友人曾出现过得痕迹。

临行之际,他突然警见床下——线毯不是通铺,在床下留了空余。陆钦迅速折身,刨出床下灰褐色、沾了汤药的土,送京请医家辨验,这才有了第三张药方。

药渣没有问题,只能说明煎药时未动手脚,而第三张方子,也就是常乐山切实服下的药,竟也没有问题,陆钦思路一时陷入僵局。

常乐山身故一案中他想不通的关键点实在太多,查到如今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首先,常乐山暴毙的地点就十分奇怪。

青云驿位三河以六十里,从燕京行至三河,路程堪堪过半,即便是想除掉他,为何在半路动手?

要知道常乐山作为督水使,加知赈恤事,形同钦差。钦差暴毙,朝廷定会彻查。而如果就任后,总归不那么显眼。

况且他刚在三河提审案犯,不出三个时辰病故,对手真有如此失智,还是常乐山真的查到了什么?

东方破晓,陆钦揉开眉心,道:“更衣。”

顾却月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应卯,她熟稔翻开昨日卷抄了一半的呈文。这是督水监惯例,一式三份,异地存档,互为印证。即原件一份,州府存档一份,督水监存档一份。昨日州府呈文已送抵,现下需再抄录一份归档。

顾却月在砚边刮掉多余墨汁,正欲提笔,突然注意到一信笺。这是当日督水巡官张浚自延水寄出,被阻数日后送到的急报。

“七月初二,戌时一刻,延水西测点水位达一丈八尺。至初三卯时正,过高限,辰时末,堤决。”

顾却月募然停住笔,目光落在三个时间点上。她想了想,找出张草纸把三个时辰写下来。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堤决前连着下了五日雨,她当时在西三巷的房檐下放了陶盆,至当日上值时水量大约没过盆沿,也就是降水约三寸。

断锋以上汇入丹江、霜江,她盯着草纸上写的三个时辰看了一会儿,起身到卷格找丹、霜两地巡官报录。

每至常汛期,澧水上下各段一日一报;急汛期,实时奏报。

她走到写着丹江、霜江的卷格前,取出自入夏来两地水报。

“七月初一,丹江水位一丈三尺,较昨日涨一寸二分。”

顾却月边看边回案前,将书案归置归置,将两江水报分好,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个算盘,噼里啪啦拨起算珠来。

一阵忙碌后,她停下笔,竟是无误,喃喃自语道:“想错了?”

她仍是不能放过心中一丝狐疑,干脆将全境流域图与延水堤营造式图一并找来,澧水上下共九条主支流,余下一百二十一条细流,堰塘湖泊七十三个,河堤十九处,这算起来不是个小数目,顾却月浸在一堆看似杂乱的数据里,不觉已到下值时分。

孙老三拖拉着坡足来籍库上钥,见里有人,便对她道:“公事做不完的,再不走天要擦黑了。”

顾却月一笑,抬头看看日头,“孙伯,我再待一会儿,您把锁挂上就行,走时我锁上。

孙老三笑着摇摇头:“年轻人,总是怎么有劲头儿。不过可别太晚,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顾却月应下,“您老也快些走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孙老三笑呵呵迈出门槛,把门从外面掩上。

门一关,隔开喧嚷与寂静,桌上点了油灯,照亮书案方寸之间。夜静的很,依稀可辨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纸页轻卷,像有人翻开了一个角。顾却月只当窗户没关严,抬腕研墨却见烛火无风自动。

血凝结在一处,明明是夏日,顾却月却觉寒毛倒立,连悄声搁下墨条的细小声响都牵着她的心为之一颤。

她没敢挪动烛台,将笔刀攥在手里,压着步子往门口挪。

督水间夜里有三队巡哨值守,出了门便安全了。

顾却月如是想,她不敢回头看,一味加快步子,偏不巧为了取案卷方便,用的最里面的书案,光是走到正堂门就要出两道中门。

“吱呀”,开门声在此刻分外刺耳。

身后,黑暗正笼罩过来,夜行衣隐匿其中,几不可见。

那人移动时根本没有声音,直直奔向顾却月。等到近处,从后面一把捂住她的嘴。

“唔……唔……”,顾却月拼命喊人,发出的声音根本传不了两步远。

几乎是同时,她攥在手里的笔刀胡乱往后刺。

穿夜行衣者身手不凡,反按住顾却月腕子,顾却月吃痛,松了手。

眼见笔刀要掉到地上,那人翻足一踢,笔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稳稳落在椅垫上,半点声响不曾发出。

同一瞬,黑衣人左手使力将顾却月禁锢在胸膛上,腾出右手来垫在卷格架上,左手一旋,她的脑袋撞在他右手掌心里。

书架狭窄,四目相对,微弱烛光,来着何人?

解试:不在官学学习,而是通过私学、家学或自学成才的士人需参加由州府主持的预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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