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是我!”

顾却月一双杏眼蓦然瞪大。

“唔唔唔……”

“别出声!”

顾却月点头。

手一松开,新鲜空气一下子涌入胸膛,顾却月猛吸几口气,回头,方才一番,她仅仅逃出十余步而已。

“你怎么在这儿?”二人异口同声。

顾却月抬眸,瞳仁于暗夜中犹如缀在天边的两颗星子,看不清表情,但听的清语气。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方才生死一线的紧迫感,又没有“杀手”是熟人的惊喜。

“下官是督水监的人,出现在督水监的籍库不正应当?”

“倒是大人,您这一身行头,深夜到访……非寻常莅临吧。”

陆钦收了手,倚在相对卷格上,把弄腰间一柄素纹匕首,“我的身手你可瞧见了?”

这话问得随意,像是在演武场上比试完问对手服不服。可偏偏,这里不是演武场,论布阵,顾却月未必甘落人后。

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答道:“剑走轻灵,游云惊龙,身手确在下官之上。”

陆钦:“暗查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留活口,不留后患。你看见不该看的,我完全可以拧断你脖子,趁天黑丢进断锋江里。”

陆钦收了匕首斜插在腰间蹀躞上,上前一步,右臂撑在卷格上,用手臂挡住顾却月去路。

格架狭窄,二人相距咫尺,近到顾却月可以从陆钦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举逾越礼制,形成了一个危险的禁锢。

可顾却月却分毫不退。

“下官也告诉大人,您想动手早就动手了,不会给死人开口说话的机会。记得绑石头,浮上来会给大人添不少麻烦。”

“且下官还要提醒大人一句,杀了我,江底的秘密再不见天日!”

她说的沉静而笃定,连一丝颤音都不带。

陆钦深吸一口气,撑在顾却月耳畔的手微不可见的往外挪半寸,撑着上半身与顾却月隔开个稍远的间隔,心道:“不愧是在刑部写过刑案格目的女子,进出台狱果然练胆量、长见识,竟唬不住她。”

“大人怀疑常水督之死,根源在澧水,在徒骸河上。”

“徒骸河近三年清淤、筑堤以及水文记录在倒数第一列,从上往下数第九格,不必谢。”

昔日陆钦在军中,戎人十倍兵马围城,站在城墙看下去,黑压压一片全是戎人黄褐色的沙狐毛毡帽。

彼时他面上毫无波澜,深俊的五官像是被北境风雪冻住,就算是下一秒城破,他也不会皱下眉头,提枪冷着脸继续指挥巷战。

他知道一个人的表情、下意识的举动可以反应出很多,但此刻,在顾却月面前,他竟然吐出三个字,“你怎知?”

顾却月风轻云淡,“猜的。”

一局终了,是他落了下风。

陆钦手臂彻底松开,准备去找徒骸河公文,抬脚前,一个声音叫住他。

“大人可需笔墨?”

“不用,记得下来。”

顾却月松松肩颈,退了十几步重新回到书案前坐下。桌上油灯有些暗了,她用灯签挑了挑,火焰“噗”的一下重新亮起来。

“那大人快些,天快亮了。”

一小团橙红焰火将两人笼罩在光晕下。

陆钦背对着光,目光锐利的扫过卷格里成堆的批文,碰到需要的,取出,借着光看一番。片刻后将公文归位,不曾有声响,亦不曾有翻动过的痕迹。

几步之外,顾却月坐在案前,案上是堆成小山的草纸,她一手翻页,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算珠,偶尔停下来写几个字。

纸叶哗哗,算珠清脆,是暗夜里为数不多的声响。

空气里满是墨的香气,格上陈墨,案上新墨。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辨,却并无言语。

他查他的案,她算她的水。

一明一暗,一动一静,方寸之间,出奇和谐。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陆钦手里泛黄的公文上多了一束来自晨曦的光亮,他将公文放回去,下意识回望光晕的中心处,那人好像算到了要紧处,又好像遇到什么困难卡住了,纤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抵在下颌上,时而移开翻几页图册。

烛光从一侧打过来,在将明未明的清晨,她的睫毛映在另一侧的墙壁上,随着

眼睛眨动,轻轻抖落一地夜色。

影子的主人显然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她没回头,“北边换值,从东墙走。”

朝日初生,市声渐起。

陆钦从督水监出来,穿过喧闹的街市,一路回了清漪苑的书房,反手把门一关,铺开仿宣纸纸,随手抓起支笔落墨。

他的字,说不上靠体,但胜在规整,手起手落间亦透着锋芒。

笔挥动极快,不过不是把公文全盘默出,而是以年为界,将徒骸河近五年工程报录,水文报录分别记下。

“承影。”

承影应声推门,“给两位直官。”

直官杜孟,是陆钦特意从燕京调来的算者,由暗卫承影护送南下。算学之精通,无

出其右者。

杜孟极其副手早已候在别院,算珠此起彼伏,每响一声,离真相便近一分。

……

大燕十日旬休,一大早顾却月到成衣铺去取了给大牛他们几个做的新衣放到雇的车上,又跑到合芳记铺子外排队。

合芳记是江州数一数二的点心铺,一楼接待散客,二三楼隔成雅间,顾却月赶了个大早,没想到铺子前还是那么多人,她一边数着前面多少人,一边盘算轮到她还能剩下些什么。

眼神飘忽间,二楼临街雅间里一抹鸦青色勾住了她的目光。

定睛一看,竟是陆钦。

她不自然的眨眨眼,再不敢乱看,生怕看个对眼儿。

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吧,孩子们等着吃糕点;不走吧,在这儿站着实在是如坐针毡,不自在的很。

殊不知顾却月越是闪躲,在人群中越是扎眼,本来陆钦没注意楼下排队的都是些什么人。现下好了,一眼就让他瞧见个认识的。

“去”,陆钦吩咐元九,“把顾主事请上来小酌一杯。”

“哪儿呢?”

元九半个身子探出直棂窗,“顾大人在哪儿呢?”

队末,一个穿着秋香色上襦,荠荷紫齐胸襦裙,用木钗简单盘了个单髻的女子扭着脖子看沿街卖伞的铺子,像要进去买一把似的。

“少爷,我看见了,在那儿”,元九兴奋的大声嚷嚷。

陆钦眉头微皱,“看见了,不光你长眼睛。”

元九遂撤回半边身子,后退两步,恭敬道:“是,少爷。”

本来顾却月察觉到陆钦看过来后可以悄悄溜走的,谁知元九“嗷”一嗓子,现下是无论如何走不了了。

元九一路小跑到顾却月跟前,收住步子,“顾大人,我家少爷请您二楼一叙。”

合芳记内,二楼雅间铺了竹丝毯,临街雕着缠枝纹的窗户开着,天水碧色的软烟罗纱帘随风而起,纱帘层层叠叠的,遮光又不闷热。

说实话,顾却月虽在江州待了许多年,却从未上过二楼,甚至来合芳记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原因无他,没银子。

元九推开门的时候,陆钦刚给自己添了茶,茶香氤氲四溢,拂袖沾衣。

“大人”,顾却月见礼。

陆钦一挥手,在对面的茶盏里添上水,“坐。”

伙计又上了几样点心,小巧玲珑,摆盘精致。顾却月叫不上名来,总之楼下没见过。

“有件事要请顾主事帮忙”,陆钦开门见山。

雅间的一角,静静放着只铜制小香炉,如丝如缕的香烟缓缓升起,与茶香混在一处而并不夺其香,互不侵扰,相应成趣。

日光透过软烟罗照进来,细碎而斑驳。主客对坐,时间好似静止。

“不问问是什么?”

“下官猜的到。”

顾却月浅啜茶水,“五日了,想必大人把徒骸河算过一遍,无甚发现。如今想再调调上游幽江等几江的公文。”

如果只调公文的话,何需说什么帮忙的话?

籍库就在那里,如果不是恰巧遇上,现在还无人知晓籍库的不速之客。

忽又想起那日无风自动的烛火,遂道:“大人虽不世功勋,但习的是杀人技,至于轻功……一般。”

陆钦勾了勾唇,欲为自己辩解几句,转念一想,的确不擅轻功。

“一来,大人不想再潜进籍库,公文太多,蚂蚁搬家要搬到什么时候。二来,总归是原件隐匿细节,所以,大人想让我放个人,一个不在都水监却精通测算的人。”

她能猜出他的心思,陆钦并不奇怪,她是他南下路上精心挑选的棋子,胸罗锦绣,见微知著。

一路从江州破千军万马杀到燕京,大抵看见金鱼袋的那一刻,便已通晓前后。

不过,这回她错了一点。

“放两个”,陆钦轻声道。

顾却月一笑,她这一笑,让陆钦的目光从银鍑沸开的水里挪到眼前人身上。

她穿的淡雅,不施粉黛,未戴钗环,似一株雨后新荷,可谓质而不俚,清极而艳。

不点而红的唇轻启,“年末考课,我要做署令。”

直官:从各部门、机构或专业人才中临时抽调出来的,到特定岗位执行专项任务的官员。

鍑:直接放在风炉上的煎茶容器,通常两边有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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