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忽起,满庭落槐。一个身影披着雪白大氅出现在门口。她面若冷玉,立如蒲柳,眼底澹然得好像目空一切。
但在望见苻以沫时,她的目光倏尔温柔了下来,苻以沫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关切。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袭遍全身。苻以沫忽然明白,自己来到京城,身入这龙潭虎穴不是没有缘由。
是为了一份失去十三年的亲缘。
容姨娘笑迎柳氏入内,扶她坐到主位,又捧了热茶送去。
“许久未见,姐姐还是如此美丽,容颜不老啊。”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谈什么容颜,”柳氏微微一笑,看向容姨娘,“你倒是瞧着比从前疲惫许多,是否太操劳了?”
容姨娘笑道:“可不是么?府里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妹妹打理,哪儿能像姐姐这样终日得闲呢?”
一时间鸦雀无声,丫鬟们个个低头屏息,紧绷着身子,连呼吸声也不闻。柳氏笑了笑,不再作口舌之争,“沈婆子的事你自行处置便好,叫我沫儿来做什么?她一个孩子,怕是帮不了你。”
“只是想着事情因二姑娘而起,便叫二姑娘过来说说话,拿个主意,不曾想姐姐这般不放心我。”
“那你们商量出了什么法子?”
“五两银子打发罢了。”
柳氏皱眉:“那婆子因犯错才被我驱逐,五两银子,未免太大方。”
“银子不在多少,无非是为着苻家的一点体面罢了。沈氏毕竟是姐姐的人,区区五两我还以为姐姐愿意给得更多呢。”
“若是为我便不必,五两银子给出去,不知情的还当是我们亏欠她。这婆子忒倚老卖老,告诉她,再闹就扭送到官府去。”
“姐姐都发话了,妹妹怎敢不答应?”
容姨娘微微低头,笑看柳氏拉住苻以沫的手离开。走到门边,柳氏脚下一顿,“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内宅规矩,以后这种事你别找她。若定要找人商量,不妨到浅草堂来。”
“妹妹何曾不想呢?徐姨娘粗苯,孩子们又不懂事,妹妹一个人操理内务,时常也会力不从心。只是浅草堂终日闭门谢客,难以寻到姐姐。”
“以后不会。浅草堂打开大门……你随时来。”
柳氏带着苻以沫踏出门去,背后传来容姨娘欢欣的送迎声:“太太慢走!妹妹一定将这个好消息转告老爷!”
离开昭明堂,苻以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好消息?”她看向柳氏,茫然不解。柳氏摇摇头,神情依然平静。
“五两银子若给出去,沈氏就有的由头可说了,我了解那婆子的脾性,宁可叫她记恨上,咱们也不做这个人情。”
苻以沫思量着点点头,“我方才也想到这一点,容姨娘莫不是想借我的口,既给自己做顺水人情,又让沈婆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罢?眼前咱们只是要将她赶出浅草堂,沈婆子就这般无理取闹,要是咱们还贴给她五两银子,她岂不是更放肆了?”
柳阴下,柳氏顿住脚,侧首望向湖水,斑驳树影打在脸庞,苻以沫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沉默地眺望着,轻叹了一声:“此人留不住了。”
只一句,戛然而止。不远处陈妈妈走来,禀道:“老爷回来了,在浅草堂。”
“我也去!”
见柳氏与陈妈妈要走,苻以沫急忙追去。然而柳氏转身,轻轻按住她的手,“沫儿,你回去,不要掺和。”
“这件事是我捅出来的,我怎么能置身身外?”
“为娘的话你不听么?”
“我……”
柳氏皱起眉头,神情肃然,苻以沫头一次看见娘亲如此严厉之色,不由得怔住。便在她愣怔的片刻,柳氏扶着陈妈妈的手离开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雪舞阁内寂然无声。
桌上的热茶已然凉透,雀儿换上新茶,将茶杯递到苻以沫手边,“姑娘,喝茶。”
苻以沫摆摆手,脑袋从抵着的床框上挪开,“啪”一声又掉进褥子里。
雀儿放下茶杯,又好笑又无奈,“本来可以悄悄摆平的事,容姨娘非要拉着沈婆子到老爷面前喊冤。怎么会这样呢?对她有什么好处?”
被褥里苻以沫冷冷一笑,拔出脑袋坐起,“不是说沈氏有一个侄儿在老爷身边当差么?那人还是容姨娘提拔过去的,哼,一丘之貉,怎么对她没有好处?”
这还是不久前苻以沫叫雀儿去打听来的。容姨娘拉着沈氏去找苻侍郎告状,此刻几人俱在浅草堂。
容姨娘想扣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给苻以沫母女,但有一点令苻以沫颇为不解:老爷为什么甘愿听人摆布?他一个有品阶的朝廷大员,向来又不管内宅事务,何以为个沈婆子出头?只是怕浅草堂坏了他宽厚贤仁的好名声?
一个时辰后,那些看似合理的假设全被推翻了。
浅草堂传出消息:沈婆子被驱逐出府,容姨娘也被赶回昭明堂。老爷留在浅草堂,叫人传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雀儿你说,如果我现在过去讨饭,老爷也会赶我出来吗?”
刚去厨房传了晚饭的雀儿想叫二姑娘消停消停,但瞥见二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知道二姑娘也就是随口一问。
“老爷如何想的奴婢不知,但太太一定不舍得姑娘饿肚子!”
“嗯!快快,替我梳头!”
还没走到浅草堂,在一条缀满落叶的甬道上,苻以沫迎面就遇到了苻老爹。她远远地揉了揉眼睛,看见苻老爹脸色铁青,暗道大事不妙正想后退,便听那头传来一声冷哼。
“见着我,怎么不过来?”
苻以沫踱步过去,“父亲怎么……”
“去看你娘?”
“嗯。”
“去吧。”苻士玮走出两步又停下,“她有心事,既然你回来了,就多开解开解她。”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心事令二人离心至此,但苻以沫埋着脑袋,老实应了声:“好。”
金乌西坠,一片昏黄,廊檐下,苻以沫被陈妈妈拦在门外,丫鬟们沉默地打扫着,垂低脑袋一点也不敢抬头。
“二姑娘明日再来罢,太太劳累一日,已经睡下了。”
适才刚到浅草堂,苻以沫就听到丫鬟们交头接耳,说老爷和太太在里头大吵了一架,屋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也不知是谁在摔打东西。
陈妈妈的出现令院内顿时安静下来,但该听见的苻以沫都听见了。
“母亲还好吗?吃饭了吗?吃药了吗?”
“都吃过了,二姑娘放心,没事的。倒是姑娘吃过了吗?若还没吃我让厨房现做上,姑娘一会吃了再走。”
“不必麻烦,我那里有饭。明日有劳嬷嬷请大夫再来一趟,也不知娘亲以前有没有吃过乌头蜜,请大夫查查她体内,若是没毒最好。”
陈妈妈应了声,转身的瞬间,忽然叫住苻以沫,“二姑娘!明日浅草堂会准备好糖糕、桃酥,姑娘记得早些过来。”
苻以沫微微一愣,陈妈妈微笑道:“这是二姑娘小时候爱吃的,那时姑娘和太太一样嗜甜,不知现在口味变了没有?”
“没变。”苻以沫高兴地笑笑,“那我明天早点过来!”
其实苻以沫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嗜甜了,从前她挑食,梅姨和步爹爹总教育她。仙多寨也没有那么多甜食点心供她享用,但仙多寨的每一个人都记着步朝朝喜甜,他们每次下山都会给朝朝带糖回来。
只那一点点甜就能让步朝朝快乐好几天,从此每一日都有期待,她吃什么都可以吃得小肚皮饱饱的。
送走二姑娘,看见她重新打起精神,陈妈妈松一口气,回到柳氏房里。
屋内没有一点光亮,一个疲惫的身影独自靠在床头垂泪。她手上握着一把小巧的金锁,眼泪连串般打在金锁上,将锁身那个小小的“瑶”字映得晶亮。
见此情景,陈妈妈默然叹了口气,“刚才二姑娘走时,我听见她肚里响了两声,饭也没吃就急急匆匆赶来又失望地回去,太太就不心疼吗?”
“府里不缺衣食……”
“太、太。”陈妈妈百般无奈地嗔怨了一声,“姑娘已经回来了,她多不容易才回到您身边的呀!这些年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可她从来不在咱们面前抱怨。她那么乖巧懂事,难道还要让她再伤心一次吗?以前的事就放下罢。大姑娘……大姑娘已经走了,二姑娘兜兜转转又回到您身边,这是上天垂帘呀!二姑娘也是你的女儿。”
柳氏精神恍惚,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猛然回过神来,“是,是,沫儿……我要保护她,这次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她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陈妈妈赶忙将她扶住,“二姑娘已经回去了,太太先喝药吧。喝了药老奴去传饭,太太多少吃两口,睡一觉就好了。”
柳氏总算平静下来,由陈妈妈扶着,怔怔地坐回床上。陈妈妈取走那枚金锁,将之放回落满灰的木匣,眼底感慨万千。
天无绝人之路。二姑娘此时回来,或许便是上天赐予的福祚,让她们能够重新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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