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山风凛冽,刮到人脸刺骨的疼。
天刚蒙蒙亮,步朝朝便找去了谢明礼的房间。
少年不在屋里,步朝朝找人时路过前头的练武场,此处地形开阔平坦,是寨中兄弟们早晚训练拳脚的地方。纷乱的打拳声中,有人见了朝朝,同她打招呼:“小朝朝!今儿可要来比划比划?”
“下次!一定!”
仙多寨里练武打架者多为男子,除了步朝朝,女孩们要么在屋里绣花,要么去山里采药,连梅姨都不常踏及此处。
“小虎子,看见谢明礼了吗?小虎子,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跟在队伍末尾,略显吃力地练习打拳。步朝朝走到他面前,凑近了往他脸上瞧。少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步朝朝笑起来,指着他眼角,“哈!你不是总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掉泪珠儿么?怎么哭啦?”
“谁说我哭了,我是风大!风,吹眼睛了!”
步朝朝才不信,“又做噩梦了么?”
“胡说八道!”小虎子气呼呼,指着一个方向,推了步朝朝一把,“快走,再不走,咱俩就继续比武,正好上次还没分出胜负!”
“哼。”步朝朝叉腰,“晚些再找你!”
伏牛山群山连绵,极为广袤,仙多寨建立在其中一处河谷之上,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平日梅姨和爹爹不允许她靠近悬崖,但今日,看见那个孑立的身影,步朝朝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谢明礼?我马上要下山了。”
她走去少年身边,拉住他的衣袂,“你小心点啊,别掉下去了。”
少年眺望远山,未回头,只是问:“你来过吗?”
“没有,我虽然住在伏牛山,但爹爹和梅姨总管着我,很多地方都没去过。”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这种景色难得一见,别害怕。”
清凌凌的声音随风入耳,步朝朝望向少年隽美的侧脸,略略失神。
“……我说看前面。”
“哦,哦!”
依言望去,只见脚底玉树琼枝,封雪千里,远处金色天光倾斜而下,日照峰林,的确是步朝朝未曾见过的景色。
“好美……”
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看来你不怕高。”
“我本来就不怕啊。”
步朝朝裹紧棉袄,将脖子上挂的玉葫芦放进衣服里,她不怕高,可是这个地方的风当真有点儿冷。
她随口反问:“你怕吗?”
“怕啊。”
回得如此坦率利落,步朝朝险些脚下一崴,“哈?你怕高啊!”
转过头去,细瞧才发现身边这家伙鬓边至下颌挂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异常苍白,果然是被吓的。
“你居然怕高啊!”步朝朝又惊又喜。
少年扶额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你站稳抓牢了,别让我掉下去。”
步朝朝便抓紧他衣袖,在手指上缠了两圈,来不及问既然怕高,为何又非要站在这里,忽然手指一重,那家伙竟撩起袍角,就地坐了下来。
“听故事吗?”
“听!”步朝朝随他坐下,坐在了他的衣袍上。
“从前有个人叫淳于棼,因为喜欢喝酒,总是醉醺醺的席地而睡。有一次他喝到酩酊大醉,在自家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听见有人唤他。唤他之人身着紫服,自称是槐安国人,热情邀请淳于棼去槐安国做客……”
淳于棼应邀而往,在槐安国游历,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槐安国国王看重他,赐他高官厚禄,更将自己的女儿金枝公主许配给他。但享尽荣华富贵之后,淳于棼却没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金枝公主死了,淳于棼被国王流放,最终他还是一无所有。
步朝朝听得怔怔的,这个故事与以往谢明礼说的那些都不一样。不知为何,听完心头有些闷。
她抓住谢明礼的袖子,谢明礼瞥了眼袖子,笑着抬眼看她,“只是一个梦。”他脸上忽然闪过坏坏的表情,步朝朝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
步朝朝愣了愣,恍然大悟,“噢……是醉倒在槐树下的梦?!”
“朝朝——”
“哎呀,是梅姨!”
远处传来喊声,步朝朝回头望了望,匆匆起身,“我得走了。”
然而谢明礼依然坐在原地,一只手撑着脸,眺望远处,脸上有着悠闲的笑意。
虽然从前也见他笑,但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谢明礼。”
“嗯?”
“你等我回来。我,我会给你带礼物回来的。”
“礼物?”
“就是……那个……你不是说,两个人想长久的在一起,就得签婚书吗?否则任何一方都有借口丢下另一方。”
哎。上回为着仙多寨之人是否该往来山下的事,爹爹和梅姨吵了一架,步朝朝拉着谢明礼在屋外偷听,谢明礼说爹爹想吃白食,不给梅姨婚书,正因为两人之间没有那纸婚书,才能肆无忌惮吵起来。
好巧不巧,这话被爹爹和梅姨听见,两人登时气得脸色铁青。虽然不知为什么,步朝朝还是头一次被两人抓着一起训话。
面壁思过的时候,步朝朝想明白了。她要和谢明礼写婚书,这样,梅姨就不能赶谢明礼走了。
步朝朝看见谢明礼侧首望过来,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来不及细想,梅姨就快找来了。
“谢明礼,等我回来!”
“”
少女欢欣雀跃地跑远了,没了她的聒噪,山间变得异常宁静。谢明礼面色不变望着那个方向,看见少女被她口中的“梅姨”揽到身边,敲了下脑门,两条火红的发带在白雪皑皑中飞舞。
“生辰快乐。”望着她的背影,少年低语。
稍顷又起了一阵风。
谢明礼转头,面前依然是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和广袤天宇。
“婚书?那些人平日里是怎么教这丫头的?这小丫头才八岁吧?”戏谑的语调乍然响起,戚泗来到少年背后,“乖侄儿,雾散了,我们该走了。不用等梅二当家,咱们另寻山道下山。”
少年恍若未闻,换了个姿势坐着,盘起腿,目光悠远。明光映入他黑色的眸子。
“舅舅,山下有多少人?”
“五百人。”
“五百人……想一举铲平仙多寨么?”
“仙多寨盘踞伏牛山已久,霸占着山上广袤的土地,栾川县令早就想将其铲除了。不过都是些临时招募的老弱残兵,咱们给的情报也半真半假,这倒霉县令一时半会应该是难以如愿。”
少年微微叹气,“您这回又骗了人多少钱?”
戚泗伸出手掌,“这个数,足够咱们离开南阳地界……所以,咱们赶紧走,那个严县尉不是省油的灯,等不到我,他必会按捺不住自行上山,等他走进贼匪捕兽的陷阱里,发现我们骗他,恐怕生吃了我们的心都有。”
“既知道,您还骗人?”
“我还不是为了尽早凑足路费?要不是你擅自离京,落到这种地方,你舅舅我能做这些龌龊的事?”
“呵。”
行至山脚,忽有群鸟自深林惊飞。少年驻足回望,戚泗牵着他的手紧了紧,“幸亏你没事,否则将来我如何去见你娘?以后别做傻事了。”
“嗯。”
“刚才小丫头是说要下山吧,不知走的哪条路,会不会撞见那严县尉呢?”
“唔……”少年思索了一会,“撞见算他倒霉。”
戚泗不解,“你说谁会倒霉?”
少年不再多言,提步走远了。
这日,栾川县尉率兵偷袭仙多寨,却误入山腰捕猎区,大量士兵踩中捕兽夹、落入陷阱,林子里一片哀鸣。响声不仅惊动了林子里的野兽,也惊动了林中巡逻的仙多寨哨兵和……不远处的步朝朝。
步朝朝并不认识严县尉,但她盯着长相最凶恶之人,用梅姨给她的弹弓,打了那人满头包。
最终,闯山之人被扣押,县令亲至仙多寨与寨主谈和,带回县尉时,发现县尉满头是包。
而当步朝朝回到寨中,谢明礼已不见踪影。
像一场梦,他住过的屋子被重新打扫得干干净净,穿过的棉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置在榻上,上面躺着一块玉佩。而他只带走了随身的衣物。
那玉佩,步朝朝从未见过。
步朝朝很生气。
从山下带回来的红笺同玉佩一起压在箱笼底,从此落灰。
年复一年,伏牛山的雪化了又积,步朝朝回忆起生辰那日她和谢明礼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回来!”
谢明礼失约了,留下玉佩便算两清了么?
真想把他抓回来,揍一顿啊……
可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上哪儿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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