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山岗,漫野金浪翻滚,沉甸甸的粟穗相互摩挲,空气中弥漫着谷物成熟的暖香。
江雅蹲在周琼的墓前,指尖轻轻拂过碑上粗糙的刻痕,那是她当年亲手题的字,如今边角已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
“阿琼,我又来看你了。”她的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像是怕惊扰了墓中人的安眠,“前些日子,天工堂迎来了第一个女官,叫李瑶,我给取的名。她和你太像了,捧着图纸能熬到深夜,研究新堆肥方子时,眼里的光和你当年看见我造纸时一模一样。”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的田野,那里有农夫正弯腰收割,身后跟着的孩童手里提着小竹篮,小心翼翼地捡拾掉落的粟穗。
“天工堂以你的《秘录》为根,如今也生发出自己的枝叶了。新的堆肥术,新的选种法…田里的产出,比五年前翻了一番还不止。阿琼,你看见这遍野金黄了吗?这鲁国的万千生灵,总算…总算能安稳地吃饱肚子了。我们当年在这星空下痴谈的梦想,总算实现了一点点呢。这鲁国的万千生灵,总算…总算能安稳地吃饱肚子了。”
身后,小度望着江雅佝偻的背影,忍不住转头对鲁同低声道:“君上,夫人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若是王姬还在,能与夫人一同看看这光景,该多好…”
鲁同并没有回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母亲。五载风霜,呕心沥血,所有的代价都清晰地刻在了这副身躯上。
江雅五年前原本只是双鬓变白的头发,此刻已是满头花白。她那花白的头发,被小度紧紧梳成了沉重的堕马髻,六支玉笄将每一寸发丝牢牢紧固,看起来仿佛是至尊宝双手捧起的金箍。那曾经充满灵动、狡黠的双眸,此刻已是充满了疲惫与深沉。
江雅缓缓直起身,一阵晕眩让她微微踉跄。
一直安静侍立在侧的鲁同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她,并将一件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肩上。
“娘亲,秋深风凉,您今日在王姬墓前站得太久了,要注意身子。” 他的声音沉稳,已全然是成年男子的声线。
江雅抬眼,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儿子,他眉宇间的稚气已褪尽,换上了一种属于国君的持重。她欣慰地笑了笑,“无妨。看到你,看到这庄稼,心里是暖的。走吧。”
马车碾过田埂,缓缓往曲阜方向驶去。路过一片开阔的粟田边时,却看见一群身穿锦袍的人席地而坐,案上摆着酒肉,正高声谈笑。
为首一人手里捏着一把成熟的粟穗,一边摇头晃脑,嘴里一边吟诵:“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他忽然顿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接着捋下粟穗用手一撒,“嬉游之戏!哈哈哈哈!”
身旁的人连忙举起酒爵,脸上堆满了谄笑:“好诗好诗!晦大人当真是文武全才,应景之极!!”
看着簌簌落在地上的粟粒,江雅眉头瞬间蹙起,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鲁同的脸色不由一沉,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五年前饥荒时,百姓啃树皮、饿殍遍地的惨状瞬间涌上心头,再看母亲满头的白发,那分明是当年为借粮、为赈灾熬出来的。他按捺不住怒火,从车上跳下,冲了过去,冷声喝问:“你手持粟穗,意欲何为?”
那群人见是鲁同,慌忙行礼,为首那人回道:“臣乃鲁庆府上管家鲁晦,奉家主之命巡视新垦私田的收成。见此粟长势喜人,一时兴起,取来吟诗助兴?”
“吟诗助兴?”鲁同怒极而笑,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既不事耕种,怎敢将他人的血汗成果视为玩物?!”
盛怒之下,他猛地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同儿。”江雅平静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车帘微掀,露出江雅半张沉静无波的脸。她的目光掠过那抖如筛糠的管家,落在鲁同脸上。
鲁同的马鞭停在半空,转头看向母亲,脸上满是不解:“娘亲,他轻贱粮食,藐视法令,难道不该罚?”
“该罚,但非如此罚。”江雅掀开车帘下车,缓步走到那管家面前,目光冷冷地扫过他手里的粟穗,“为一束粟,一贱役,便亲执鞭笞,是士师小吏之事,非国君所为。”
她转头看向鲁同,语气沉稳,字字清晰:“为君者,不可轻易暴露自己的喜怒。你的愤怒,便是你的弱点。今日你为粟穗而怒,人人便知‘毁稼’可激怒你;他日你的敌人,就会用一片粟田来设局引你入瓮,届时你如何自处?”
“他轻贱的不是粮食,是你立下的法度。”江雅的目光扫过在场的锦袍众人,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当将他交予司寇,依法令明正典刑,再罚没鲁庆家资财百匹、粮食千石,以儆效尤。如此,天下人皆知你执法之严,而非泄愤之暴,这才是国君该有的惩戒。”
鲁同僵立片刻,握着马鞭的手缓缓松开,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思。他沉默片刻,转头对身后的侍卫沉声道:“押下去,送交司寇,依法令严惩!再传讯鲁庆,让他管好自家的人,若再纵容,休怪寡人不念宗亲之情!”
侍卫轰然应诺,押着那面色惨白的管家离去,那群锦袍之人也吓得四散开来。
江雅看着鲁同的反应,暗暗点头,转身往马车走去,边走边道:“记住,君主,不轻易发怒。一旦发怒,便要有所图谋,甚至…要杀人。”。”
鲁同闻言,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可娘亲您平日不是主张,人力珍贵,反对滥用死刑吗?”
江雅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她微微后靠,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股苍凉:“我反对的,是滥用权力、泄愤式的杀戮。但国事上的清除,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清理障碍’。”
“当你决定动手时,你必须问自己:我的目标,是让这个人‘消失’,还是让‘他所代表的威胁’消失?如果罢黜、流放、囚禁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那么流血就毫无意义,甚至是下策,因为它会制造新的仇恨。”
她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仿佛要将这最核心、也最残酷的权术刻进他的灵魂:“唯有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号召叛乱的旗帜时,他的名字便能聚拢反对你的力量时…死亡,就会成为唯一高效而彻底的工具。”
话音落下,她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单薄的身躯因痛苦而蜷缩。
鲁同大惊,急忙上前为她抚背:“娘亲!”
江雅缓过气,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望着儿子年轻而担忧的脸庞,勉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不碍事的。”
一阵秋风掠过,满野金黄的粟穗随风摆动,吹散了阴郁的气氛。
也许是担心之前的话题太过于沉重,江雅随即说道:“鲁庆这五年变化着实不小。他主动用天工堂的法子开垦私田,还劝服了不少宗室效仿,如今私田连片,门客也收了不少,早已从姬挥那边脱离出来,俨然自成一派了。”
鲁同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可:“他毕竟是我的直系兄弟,肯帮着推进新政,总比那守旧的姬挥可靠。”
“兄弟?”江雅冷笑一声,“他不是帮你推进新政,是借着新政的东风为自己谋利。姬挥是明着反对,他是暗着借势,私田越多,门客越众,他的底气就越足,你以为他真的安分?”
“娘亲未免太多虑了。”鲁同皱眉,语气带着几分辩解,“他若有二心,何必事事顺着新政?而且他所做之事,确也于国有利……”
“顺着新政,才能借新政的力壮大自己,等他羽翼丰满,手里有了粮、有了人,你觉得他还会顺服于你?”
鲁同陷入沉思。江雅趁势继续点拨:“其实,朝中诸臣,立场各异,心思也各不相同。譬如臧达夫子,他为人刚正,忠于社稷,但其所持者,乃是周公之礼,是‘尊尊亲亲’的旧秩序。我们释私奴、兴教化、论亩而税,在他看来,或许已是动摇国本。他今日不反对,是因新政确见成效,民生得以复苏,但在他心底,未必没有像展禽那样的忧虑。”
“展禽?”鲁同想起臧达对他“刚正不阿,守礼持节”的点评,“展大夫似乎在担心,礼崩乐坏,上下失序。”
“是啊,”江雅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展禽之忧,是君子之忧。他看到了筒车转动,学堂书声,也看到了工匠因功受赏,庶民敢于议政。他害怕我们亲手缔造的这个新鲁国,会失了‘礼’的魂魄,变得陌生而危险。他的忧虑,代表了许多固守传统士大夫的心声。我们不能简单斥之为迂腐,而要理解这份对秩序崩塌的恐惧,并想办法在新秩序中,找到能让安放他们理想和忠诚的位置。”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鲁同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这就是为君者的难处了。”江雅收回目光,看向儿子,眼神变得坚定,“既要坚定不移地推行富国强兵之策,又要妥善安抚像臧达、展禽这样的守正之臣。要让他们看到,我们追求的不是混乱,而是更强盛、更公平的秩序;要尊重他们的谏言,在非原则性问题上可作适当妥协,以换取他们的支持,至少是中立。朝堂如鼎,需要不同的力量才能稳住,一味打压异见,只会让鼎倾覆。”
说到这里,江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带着敬意的笑容:“而同儿,你知道吗?我们能在这重重阻力中,将鲁国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并初步展现出这番新气象,有一个人,居功至伟。”
“娘亲是说…百里先生?”鲁同立刻反应过来。
“正是百里奚先生!”江雅的语气充满了赞赏与庆幸,“你可知,从最初‘安内、富民、图外’的三步战略,到后来提出的‘以粮聚人、以器固本、以利驱贵、以兵强干’四法,再到力主‘释私奴’、‘破井田’、行‘税亩制’与‘永业田’这等惊世骇俗却又切中要害的改制方略…这一切治国安邦的蓝图,皆出自他手。”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个从市井奴隶中被她发掘出来的身影:“他才是鲁国这场变革真正的总设计师。是他,将娘亲那些零散、跳跃的想法,梳理成了一条清晰可行、环环相扣的强国之路。他不仅有过人的才智,更有置身事外的冷静和对人性、对利益的深刻洞察。他能将大夫们的贪欲引导至垦荒增赋,能将罪囚的绝望转化为劳改求生的希望…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堪称经天纬地之才!”
江雅郑重地对鲁同说:“同儿,你日后一定要善用百里先生。敬他,信他,护他。他有伊尹、傅说之才,得此一人,胜过十万雄兵。鲁国未来的崛起,离不开他的谋划。”
鲁同深受触动,郑重地点了点头:“谨记娘亲教诲。”
马车驶入曲阜城门,城市的喧嚣渐渐取代了田野的宁静。江雅望着窗外逐渐繁华起来的街市,心中感慨万千。道路依然艰难,危机四伏,但看着身边日渐成熟的儿子,想着那些在田间劳作、在学堂诵读的身影,以及背后那位运筹帷幄的贤臣,她心中那份因行文凝滞而感到的滞涩,似乎也被一种更为宏大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所冲淡了。
前路漫漫,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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