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也会哭吗?”
沈昱立在这尊灰扑扑的佛像前,看得有些出神,不自觉呢喃出声。
“少夫人说什么?”云笑没听清,以为她有吩咐,走上前问道。
却未见她回应,只静默盯着前方的石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注意到那佛像面孔上自右眼角处向下蔓延出一道水痕,被灰暗的佛身衬得有些突兀。
云笑好似明白了那句话在说什么:“这寺庙破旧,经久不修,许是雨天屋顶漏水滴上去的,没什么出奇。”
只是石像周身及下方的桌台皆累了厚厚的一层灰,仅右脸上有一处莫名的水迹,似乎有些不合理。
但云笑对这些神啊魔啊的不感兴趣,她只关心沈昱身体,比之刚入程府那会儿,如今的沈昱实在瘦削太多,身子骨薄弱,经不得大病。
云笑看着眼前的沈昱,瘦长,静默,像一颗细弱的竹。
且自入冬后夫人便染了寒症,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郎中,不知已请上门几轮,明显的发热症状好转不少,可咳嗽依然反反复复,不曾见好。
为避免程府再填一员病人,云笑尽职尽责做着沈昱的保暖工作,方才一进这庙门,便吩咐人升了火。
“少夫人,此处灰大,又冷,小心着凉,回火边歇息吧!”说着上前扶着沈昱朝刚升起的火堆旁去。
此番出门是到城外云景寺为夫人祈福,早间套马出门时天上还只飘着零星几颗雪粒,自云景寺启程返回途中雪瞬时大起来,不知觉间,竟到了搓绵扯絮的程度。
车夫被大雪迷得睁不开眼,马车行进困难,几人只得停下寻到路边这座荒庙来休整。
沈昱坐在火堆旁,看着屋外白雪茫茫,密集得看不清前路。母亲说程陵几日前已经启程返京,明后日也该到了,只是雪路难行,怕是又要耽搁些时辰。
身上烤热起来的同时,雪势渐微,车夫来请沈昱上车启程。
迈上马车前,沈昱驻足打量了片刻这座庙身,庙门破败,老旧的牌匾上“遍空寺”三字毫不起眼。
回府时天色已经暗下去,方才上下马车行动间,鞋袜有些打湿,沈昱想着先换身衣服再去同母亲请安,母亲精神若是好点,定要留她用饭。
才踏进门,管家方槐就打漫天白雪中风风火火的迎面向她赶来。
“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他一脸急色,沈昱以为是母亲身体有恙,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是母亲身体有恙?钱太医可在府中?”对于母亲这几日一反复的病情她已经习惯,仍免不了担忧。
“不是夫人,是少爷。”天寒地冻,方槐却满脸细汗,速速禀道:“少爷返京途中遇刺,护卫们才把人抬回来,钱太医已经去看过了。”
程陵回来了,程陵受伤了。
她怔楞片刻,接收着两个信息,又迅速回神,抬腿向程陵院子走去,问道:“伤得多重,母亲可知晓了?”
“皆是刀剑所伤,钱太医说怕是伤及肺腑了,我没敢禀告夫人,一直在等您回来呐!”方槐一边喘着气地回禀,一边快速跟上沈昱疾行的步伐。
“好,交代下去,府中众人皆自行管好嘴巴,不许漏半个字到夫人耳边。”情况未明朗前,这个消息对于母亲的身体状况只会雪上加霜。
程陵半年前离家时是何种模样,沈昱记不清了,本就没去送他。她对他大概只有两种印象,新婚时的清润明朗,和争吵时的冷漠尖锐。
前者那副形象许久不见,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总不该是眼前这样。
眼前的程陵毫无生气,一身血污,躺在床上甚至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沈昱大脑有些发昏,她见过死人,在她面前直愣愣倒下,血从脖颈处不停往外冒,她当时呆住了,腿软得瘫坐在地。
她不是怕见血,她只是惶恐,不知作何应对。
但此刻沈昱仍然站着,已不像少女时那般无措,她只是良久的沉默。
钱太医谨慎处理完程陵身上较为严重的外伤,见她进来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以为是惊吓到了,率先开口宽慰道:“少夫人不必过于忧虑,我已看过程少爷的伤,伤势虽重但皆不在要害处,有一剑刺在肺旁,所幸偏了几分,未到危及性命的程度。”
他年纪大了,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生老病死,可对于这种深得见骨的伤口,还是有些心惊,何况受伤之人又是皇后外甥,处理伤口时更是小心翼翼。
“太医费心了,还请仔细些处理,夫人那边也无需告知,具体情况我会同她说明。”沈昱有些口干舌燥,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嘴皮裂了道口子,说话间嘴唇有些刺痛,也扯得胸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钱太医需要请个擅治外伤的郎中来辅助,沈昱便转身去安排。
一出程陵的屋子就见姚棠在门口矗着,院中下人各自忙碌,也没人顾上搭理她,她自己就寻了处避雪的角落呆着。
“你在此处作甚!”
正出神间乍一听沈昱的声音,姚棠吓得身体一颤,抬头就见沈昱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
“少夫人,大人他没事吧!”姚棠紧张问道。
“性命无虞,你们一道同行,你可有受伤?”她看对方齐齐整整地站在眼前,除了脸冻得发红,看不出有何受伤的迹象,但还是问询一句。
听到人不会死,姚棠缓了口气,见到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时,她吓得脸都发白了。
“我没同大人一道,我也是出发当天才知要启程上路,大人带着几个人手骑马先行,让我和其他人马一同出发的。我们后面赶到时大人已经受伤,刺客见我们人多势众转身逃跑了。大人伤势过重,我们不敢耽误只得立即回府。”姚棠大概解释清楚情况。
沈昱回道:“我知道了,朝廷官员遇刺不是小事,稍后官府的人定会来寻你了解情况,你先回自己屋休息准备下。”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沈昱已越过她向前走去。姚棠欲言又止,少夫人对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生疏客气,但她自知,自己始终还是沈昱心里那颗拔不掉的钉子。
一阵忙碌后,终于有了喘口气的空档,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出门时那套衣服,鞋袜打湿大半。沈昱才想起母亲那边,既然要大家瞒着,自己就该如往常一般例行前去请安。
外面众人兵荒马乱,可一越过母亲的院门,就像被辟出一块隔音的地界。
夫人的病症断断续续,少夫人主持府中事务良久,遇事大家都自觉不会前来打扰。
母亲今日精神要好些,坐在桌前看几个小丫鬟裁窗花,见她来了,大家都招呼她去试试。她摆手拒绝了,同母亲一道坐下旁观。
“怎么来得如此晚,我原备了些果糕等你,左右等不来,想着你事务繁忙也没派人去请。”程夫人拉住她的手,骨节突兀,没有一点温度,忙差人去取手炉:“手这么凉,云笑她们也不知注意点把手炉带上。”
回府后忙得晕头转向,云笑也跟着她折腾到现在,确实忽略了这些琐事。
沈昱缓缓解释:“今日去了云景寺一趟,回来时风雪大起来,就耽搁得晚了会儿,想着母亲正是用饭的时辰,不好打扰,便没急着过来。”
程夫人越来越不喜言语,整日下来说不上几句话,只沈昱来时会和她聊上半会儿。
她本就不是锋芒外露的性格,沈家出事后,儿子夫妻二人关系紧张,沈昱处境尴尬,她是有意将掌家权交到沈昱手里的。
随着沈昱愈能担事,她渐渐从那个散着暮气的程府退回自己这间院子。
她的确有些逃避,无论是否出于自己意愿,终究是一步步看着沈程两家走到这般地步。
“昱丫头,陵儿的屋子可以收拾出来了,我算着最迟后日便能回京。”程夫人提醒着沈昱。
“母亲放心,几日前我便派人打扫好了。”沈昱和顺地回她。
她自然知道沈昱不至于要她来提醒这些杂事,但她想试探看看沈昱对于陵儿即将归家的反应。
沈昱神色平静,和平日别无二样。
几张红纸在小丫鬟们手中翻飞变幻,沈昱心思全不再此,她知道以宫里探听消息的速度,今日便会差人来问,坐了会便寻借口告辞了。
程夫人目送着她出门,沈昱身体单薄,影子也被灯火拉成细长一条,看着那道影子缓缓融入夜色中,她忍不住叹息出声。
刚出程夫人的院子,方槐便迎上来,沈昱知道,宫里果然来人了。
来的是皇后身边的许公公,先前他已在方管家口中了解了程陵的伤势,知道无性命之忧,语气都缓和不少。
程陵是年轻子弟中陛下最为看中的一个,又是皇后亲外甥,自小陪着太子读书玩耍,是皇后亲眼看着长大的。他若真有好歹,皇帝还不知会怎样,但皇后定不好受。
沈昱拜了一礼,对许公公缓缓解释道:“幸得钱太医在府中,大人伤势已经处理妥当,尚在昏迷中,还请公公转告娘娘不必忧虑,大人一转醒,我便差人去宫中报信。”
“少夫人放心,娘娘派了李太医与我同往,便是来为程大人治伤的,李太医从前在军中任职,对治疗外伤极其擅长。”话毕他身后一青衣长衫的中年男子朝沈昱见了个礼。
“此外,又让我带了不少治理内伤外伤的药材,部分是娘娘之前就特意为程夫人准备的,刚好一齐捎上。”
沈昱急忙行礼谢恩,皇后对姐姐和这个唯一的外甥确实亲厚,程陵的亲事她原是打算一手包办的,已有自己心仪的人选,选的人也已问过皇帝的意思,谁知突然杀出个沈昱。
程陵费尽心思地求娶沈昱,皇后一通安排被打乱本有些生气,但程夫人都同意了,她没有越过人家亲娘插手的道理。
两人成婚后皇后对沈昱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沈家出事后更是生疏,除开程家两母子的事,绝不会同沈昱有任何牵扯。她也并非是针对这个人,而是对于程陵为了一个女子不顾一切的举动不悦,甚至不惜驳了她和皇帝一番好意。
沈昱对于宫里的态度不甚在意,与太子相关的人她都心存芥蒂,这些人里就包含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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