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淡,窗口吹进几丝冷风,夜色中隐约挂着几颗星子,散出微薄浅璨的光。
星月起身披了件褂子,去将窗户阖紧。
遥远处见一蓬大火升腾而起,从南市方向而来,熊熊燃烧,愈渐猛烈。
像是春园里的方向,星月望着那灼灼大火,愣了愣,心绪竟恍然松懈下来。
李昀的报复来了,看来信已经送到信王手里。
恩怨恨仇,终于要有一个了结了,也省的她这些天来提心吊胆。
门外突然响动,又一阵浓烟从门缝处钻入,扑鼻而来,星月去推门,发现已经被从外堵上,有人往门上泼火油,气味熏人,缝隙处隐隐可见跃动的火焰,回过头,窗外也是一片红光。
她猛敲了几下,门闩响动,根本推不开,看来这是预备要烧死她了。
李昀,你还是一如既往啊。
星月退开,见那火光跃跃,竟也无畏,不愿挣扎。
她在屋里走了走,透过窗口遥遥望着春园里的大火漫延到四周,云烧火漫,红尘四散,将那半边天都烧透。
屋子周围的火漫过窗宥,烧到帷帘,烟尘飘入,呛得她咳了几声。
春园里大约已经化为灰烬了吧,她也要死在这大火里了。
不过她已经一无所有,又何惧生死。
上一回决意赴死,她心里想的是,为全许氏百年门楣。
这一回,她累了,真的好累。
在诏狱中她就本该随着家族亲长一同去了,是她自己苟且独活,偷来了这么久的日子。
如今,终于能解脱了。
无愧父母,无愧家族。
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这短短十数年风云欲催,什么狂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刀山火海没经过。
任尔东西南北风,她都扛得住。
星月闭上眼,似在静静等着烈火焚身。
顷刻间已封堵上的门闩被刀剑猛的劈开,锁链落到地上泠泠作响,言昭在门外焦急的朝她伸手:“星月,过来。”
言昭闯入大火焚烧的屋子,护着她逃出去,一把将她举上马,用黑色的披风兜头盖住她,再顺势上马,用尽毕生的力气落下一鞭,头也不回的策马飞奔。
迎面是朔朔夜风,身后是烈烈火光,呼啸的风声从耳廓擦过去,泪水迷住了星月的眼。
有数名禁卫在身后策马狂追,怒喊道:“言昭,你竟敢背叛殿下,你罪无可赦!”
不记得跑了多久,直到天将明,马都快要站不住时,他们才甩开追兵,停在一座密林小山前。
言昭太累,闭上眼就轰然摔下马去,星月急忙去拉他,拉了一手空。
她眼睁睁看着他倒在地上,心急如焚的喊:“言昭!”
星月下马搀他,扶上他的背,摸了一手湿润粘腻的血,这才发现他后背处中了一箭,箭镞已没进去一寸有余,血湿透了衣衫。
静安王府的弓/弩手自是十足的能耐,星月看着他的伤口,隐忍了一路的泪忽然就绷不住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
言昭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白,轻轻摇头,对她说:“别问为什么。”
星月把他扶进就近的一个小山洞,暂时避一避,山里的清早最冷,还有霜露,在外头更是扛不住。
随后撕开外衣给他包扎,轻声宽慰:“你放心,这里是北周,那帮人昨夜纵火伤人,眼下正在风头上,白日里他们不敢出来,你再撑一撑,等马好些了,我带你去医馆。”
言昭摇摇头:“不要白费力气,箭镞上有剧毒。”
星月的手顿在那里,好像一切努力都没有了意义,他后背的血渐渐凝固成一块块黑痂。
这淬了剧毒的箭头,原是李昀给她准备的,是言昭替她受了罪。
星月闭上眼默默流泪,百转千回的愧疚,她说:“我这条命不值得救,更不值得让你为我丢了性命,我不配你救,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言昭,你不要死,换我去死吧,我求求你,换我去死吧。”
言昭吐气微弱,奄奄一息,说了一些无边无际的话:“你知道吗?一名禁卫,一生只能追随一个主人,为主人而生,为主人而死,我们自幼在刀山血海中长大,忠诚是我们刻进骨肉的血誓,我为你,背叛了我的主人,我会为培养我的门派带去耻辱,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轻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我希望下辈子,我不再是个无名无姓的人,我希望我能出身良籍,有家有业,可以早些遇到你,可以不用抬头看你,可以堂堂正正的保护你。”
星月缓缓落泪:“我欠你的还不清。”
言昭的声音微弱的像要飘在风里:“下辈子还吧,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就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突然抓住星月的手,强撑着力气嘱托:“活下去,星月,活下去,活的坦坦荡荡,活的富极通天,如果我在阴曹地府看见你,我会很难过。”
星月痛彻心肺的点头,一线泪洒落在他衣衫上:“我听你的,我会听你的话,我改主意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满身罪孽的人还未死,我为何要死?我死了,就遂他的愿了。”
她强忍着哭意,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说好,我说好,你听见了吗?”
“我许星月,只看今生,不看来世,若要嫁,也是这辈子嫁。”
她扶他坐起来,跑出山洞外,从马背上的褡裢袋里翻找出火折子,在裙角撕下几条布,洞里有些潮湿,布料不易点燃,她打了好几遍,才微微起了一点火星子。
没有龙凤花烛,没有红绸挑盖,只有火折子的光,伴随着清早山间淅淅沥沥的一点微雨声。
就着那渐渐燃起的光亮,面向洞口虔诚跪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
她眼中湿意更甚,一拜一叩头:“许氏长房三女星月,告慰祖宗父母在天之灵,儿不孝,今朝私定终身,嫁与言昭,从今往后,夫妇一体,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身后言昭气息已断,身体渐凉,星月一双素手蒙住他的眼:“你没有家人,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做你的未亡人,为你服丧守孝。”
天大亮后,星月将言昭背出山洞,一步一踉跄,找了一片不大的空地,因早间的一场雨,此刻脚下黏腻腻的。
她只能徒手挖坑埋葬他,用手指刨开泥土,刨开碎石,刨的指甲断裂,皮肉磨破,鲜血淋漓。
她想竖一块碑,却也不能,忍不住边哭边用满是泥点的袖子抹眼睛:“我该把你葬在哪儿?我怕以后找不到你。”
最后无可奈何,只能用石头在周围摆了一个圈留作记号。
她的血液是滚烫的,心是冰凉的,时至今日,她的人生除了仇恨还剩下什么?
早已经恨到无力可恨。
天亮了,星月衣裙褴褛,孤身上马,在马背上她复又回头看了看那块自己亲手挖成的坟地,随后落手扬鞭。
今日的南市喧嚣的很,春园里昨夜起大火,连累两边三四家铺子一同遭了殃,今早官府来人查看,周边聚了许多看热闹的市集百姓。
星月匿身于人群中,远远望了一眼已不成样子的春园里,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般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她要去医馆找吴婆婆。
业城已经不安全了,要想谋划将来,前提她得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机会。
她的人生,不能永远被人掌控,生死都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李昀想杀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她必须去一个,李昀的爪牙伸不到的地方。
*
吴婆婆听完星月的话,放下手里写了一半的药方子,倒不是惊讶,只是有些不解:“你要进宫?为什么?”
星月说:“因为宫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得罪了人,那人要我的命,昨夜春园里大火您应该也听说了,如今我走投无路,性命堪忧,我知道您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只好来求您帮我想想法子。”
吴婆婆略思忖了下,然后问:“这般决绝,是想选秀,还是做宫女?”
星月苦笑:“您说笑了,我一无北周户籍,二无官家身份,哪里有资格选秀,便是宫女也够不上。”
她抬起头,说出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我想做医女。”
吴婆婆猛的看向她,似有惊讶之意,医女乃是北周宫廷专有,名为医女,实为试药试毒之人,皇室中人地位尊贵,但凡服药都必有医女先行服用,连续三日无其他症状,才敢给宫中贵人服用。
医女常年服用各种药物,效用各不相同,长久寒热不调,日积月累下来,一般不出几年就熬垮身体,病的病死的死,寻常人家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绝不会选这样的前途,这是条不归路,拿命换来的路。
吴婆婆动了动嘴,犹豫着问:“丫头,你可想好了?”
星月重重点头:“想好了,绝不后悔。”
她说:“请您帮我,以孀居女的身份入内廷。”
吴婆婆说:“我可以帮你,但这是你自己的路,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想清楚,不能意气用事,一旦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星月跪下,向吴婆婆叩了三个头:“我绝不后悔,您对我的好,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吴婆婆叹口气,把她扶起来:“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只是瞧着你心疼,这么年轻的小娘子,既温柔又漂亮,却偏偏要走上这样的路,你的过往,我也不多问了,只是希望你今后,能活的畅快些,不要终日不展笑颜,小娘子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她拍了拍星月的肩,最后说了句:“我活了半辈子,终归劝你一句,命是你的命,路是你的路,女人这一辈子本就艰难,为家族,为丈夫,为儿子,为什么都是虚的,要为你自己活,听见没有?”
星月低头垂泪,几乎要忍不了。
伤害不能摧残她,可这关切怜惜却让她声声痛心。
星月垂着头说:“我最后拜托您一件事,到北凉山后腰,一个大葫芦洞门前,用石头圈起来的一块地,您可否在那里帮我立一块碑,将来我好去找。”
吴婆婆说好,又道:“我从前在宫里有位密友,如今是内廷女官,你要入宫,可以托请她帮忙。”
说罢,令伙计取来户籍名牌,给星月写上:“业城南市长街左门里二户,有女名星月,年十七,本家许氏,今岁丧夫新寡,在外无亲无故,伶仃一人,经惠帝二十年间荣养离宫女医正吴若浮引荐,递名入内廷,待选医正司。”
*
北周武帝二年,十月初七,上京。
星月背着包袱,跟在排列如长龙的人群中,望着遥远幽长的殷红宫墙,缓缓踏入北周宫门,带着迷茫与不甘,走向她前路未知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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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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