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下了几场大雪,天越发冷下来,北巷里冷的刺骨,屋檐下结了厚厚一排冰棱子,笋子般贴在屋前,映着纷飞雪霰。
拥挤在北巷这一片逼仄之地的医女们,常苦中作乐,敲下房檐的冰棱砸着玩,或是在炭火里烤几个芋头和板栗,烧的噼啪响,爆开壳,散出一阵阵香气,趁着还烫手,姐几个慌忙分着吃。
只是冬日里炭火份例紧俏,,如今又近年节,北巷一贯是无人问津的地方,内廷府从来不上心。
星月她们这间屋子的炭火已烧的见空,却总不见人来送炭,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再捱下去都不够烧水了,阿珠天天夜里喊冷,想灌个汤婆子都奢侈,星月急着去内廷府讨炭,等过年的时候那边忙起来就更难要了。
到了内廷府,星月说是北巷的医女来讨炭火份例,内廷的太监们压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各人忙着各人的事。
星月好声相求:“总管哥哥们,我知道您诸位都是大忙人,本也不好来叨扰,只是我们那儿的炭火确实已经烧完了,又总不见人来送,如今才下完一场雪,正是化雪的时候,实在冻的受不了,劳烦哥哥们给拿些炭,碎的也成,好歹回去能熬两天。”
那掌事的太监终于抬了抬眼,道:“姑娘,眼下年节正忙着,炭火也缺,各处都缺,你也来要,他也来要,我们怎么给呢?你先回去等着吧,待炭火宽裕了我们自然会遣人送去。”
星月急声道:“可是这怎么等得?每日里要洗要喝要烧水,没有炭,真真是要熬死人了!”
那太监不耐烦道:“那旁人不是活的好好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星月气结:“你怎么这么说话?各处炭火都缺,怎么你们内廷的人就不缺?我们原定的份例都拿不到,你们却吃香的喝辣的,人做事不能做太绝,连旁人的死活都不管了。”
那太监不乐意了:“嘿,给你好声说两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两人差点要吵起来,正巧碰见过来领东西的汪植。
汪植一见这架势就立刻有眼力见的把星月拽了出去,唠叨她:“祖宗诶,您可真是一日都闲不住,不是跟这个吵就是跟那个吵,求你消停消停吧!”
星月辩解:“寻常不痛不痒的事情忍一忍自然不要紧,可是吃穿份例,冬日炭火这些,是实实在在跟活命挂钩的事啊,我若一日有个三十斤炭火,我大方拿出去散都成,可我如今只是个微贱的医女,领着最微末的份例,没什么东西可让我挥霍大方的,这个也算了,那个也不计较了,我是真的要饿死冻死的!”
她是养尊处优的望族嫡女时,何曾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过心,那时她终日只需思考如何让老祖宗解闷儿欢心。
无人敢为难,无人敢磋磨,自然可以端方有礼,柔善可亲。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今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她在最卑微的北巷摸爬挣扎,人人都可以踩一脚,她无法再端着清高,也做不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她只能跋扈起来,和这个吵,和那个吵,像个泼妇一样,守住最后一点不可退让的余地。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人终归要识时务的。
星月苦大仇深的耷拉着脸,汪植就笑:“得了,说的这么惨兮兮,多大点事,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不多时,他就出来,拎了一兜子炭给星月,沉甸甸的,少说有二三十块,够对付一阵子了。
星月笑出来:“你还真有本事啊,怎么要到的?”
她话音充满感激:“还是你的面子大,好办事!”
汪植哼了一声:“我有屁的面子,我说这是白姑姑要的。”
星月陡然愣了下,犹豫着问:“这样合适吗?白姑姑一贯照顾我们,借她的名是不是不太好?”
汪植斜睨了眼,挥手轰她走:“要不怎么能要到炭呢?她既然都照顾了,也不在乎这些了,你个死脑筋,得了好处就别卖乖了,赶紧走吧。”
星月一笑,朝他福个身:“那我先走了。”
汪植点个头,也跟着朝反边走去。
不得不说,这个汪植真是太监里有少有的俊,唇红齿白,身长形朗,在日头和融融的雪意里,远远看不大清楚,叫人以为是哪家风流清俊的公子哥儿呢。
这么个美男子,偏做了太监,还进了御膳房,就叫人觉着可惜了,也难怪他成天拽着脸二五八万的,就跟人家欠他银子似的。
*
太极殿,皇帝看着禁军呈上来的秘折。
【月华寺名星月之女,系东都罪臣辅治公府长房三女,宣帝二十七年,辅治公府谋逆事败,抄家灭族,举族皆亡,长房女许星河,许星月毙于诏狱大火。
不日前,内廷竟见月华寺之女,相貌确凿无疑,着医女服饰,鬼鬼祟祟,畏畏缩缩,臣疑此女,潜入宫廷,名为毙亡,实为细作,望陛下彻查。
程修上奏。】
月华寺,皇帝细回思了下。
许星月,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如今在北周吗?
君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相隔甚久,他大抵记不清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不过东都之行他倒是记得十分深刻,盖因先帝就是在那时突然暴毙的,随后上京大乱,各封地亲王纷纷领兵进京,兄弟阋墙,龙子争杀,皇城流出的鲜血把护城河的水都染红。
他与程修接到消息后彻夜策马赶回上京,那是他杀兄弑弟,浴血而立,踩着血泪白骨荣登大宝的始契。
皇帝撂下折子,唤来大监王慎:“去北巷,把一个叫许星月的医女带过来。”
他道:“朕要见她。”
太极殿的人从来甚少踏足北巷,天子近侍,万人之上,可谓翻手云覆手雨,多少主子都不及他们体面。
大监亲自来北巷提人,姑姑们猜测是谁触怒陛下要被判死了,竟劳得如此兴师动众。
星月被内监从屋里直接带走,给太妃做了一半的袜子也扔下了,阿珠站在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灵芝倚着门框,似是害怕似是解气,冷笑道:“许星月,我就说,早晚有你作死的那一天!”
太极殿矗立北宫中轴,雕梁画栋,巍峨壮丽,淬金的琉璃渐映日光,檐脚盘踞螭龙麒麟,昭显着这座宫殿独一无二的无上尊贵。
殿宇内太过宽阔幽深,高不见顶,身处其中,让人感到些许瑟缩发凉。
星月跪在大殿中,地鉴冰凉,她蜷着腿,愈显瘦弱单薄。
皇帝遥遥朝下望了一眼,良久才开口:“堂堂东都王公贵女,为何会出现在北巷,是有隐情,还是你另有所图?”
星月恭谨跪着,在思考怎么回话,他愈发高了声音,带着沉重的压迫气息:“朕在问你话。”
星月伏地而言:“家族已覆,亲眷皆亡,何堪贵女二字,奴婢如今不过一微贱医女,身处宫闱,命如浮萍,还望陛下高抬贵手,留一席容身之地。”
皇帝问:“若朕没记错,是叫星月?”
星月回:“姓许,名星月。”
皇帝道:“宫里留名即可,不必留姓,内侍者自进宫起,皆属天子,今后你隶服赵氏,至死方消,名可换,姓可更,不必太过牵挂本家姓名。”
他转了转温润如翠的扳指,缓缓道:“你回去吧,谅你也不敢有不臣之心。”
星月将所有不甘隐于心底,叩拜于地:“谢主隆恩。”
随后起身,缓缓退出殿门,迎着日宇洒下的光辉,她将肩颈立的笔直,敛襟禀手,与四周宫闱内侍那刻进骨子里的卑微瑟缩大不相同
人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而她,生于百年簪缨名门,养于泱泱宫闱内廷,幼时金尊玉贵,少时师从名家,她有与生俱来的傲骨,百折不弯。
即便如今已零落成泥,她终究不甘于卑贱。
回到北巷,阿珠正在打水,在院子里就欣喜的叫起来:“姐姐你回来啦!”
灵芝听见动静跑出来看,见到星月安然无恙,不免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星月冷冷瞥她一眼:“我住这里,自然要回来了,不然你把太极殿赏我住吗?”
*
李美人的大宫女丁香到内廷府来,总管太监江有荣忙出来接见,陪着笑脸道:“哟,丁香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美人身边最离不得你,有什么事儿你吩咐一声就成了,哪还劳烦亲自跑一趟。”
丁香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总管您也知道我们美人快要临盆了,后头用人的时候多着,现今汤药用的又多,美人想往殿里添几个医女伺候,最好有个会推拿的,美人近来身子沉,时常腰疼。”
江总管面露难色:“这……新进的医女早都分出去了,姑娘要是早些日子来说,倒还能安排,现下医女们都已经上值伺候了,分给了各宫主子,实在不好调配。”
丁香笑眯眯的:“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知道江总管您有的是法子,从来没有我们长恩殿要不到的东西,美人如今又将要临盆,总管在这个时候尽尽心,长恩殿会记得您的用心的。”
说罢福了福身:“我就等着总管送人来了。”
她撂下话就走了,丢下江有荣一个人焦头烂额,现下要人,叫他到哪里找去?
要是硬从旁的殿里调配人,少不得又要得罪人。
可李美人那里又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前头劳心劳力那许多日子,眼下得罪了反倒不落好,再有一月就要见真章,人家要是生下了皇长子,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尊贵端极,往后他想拍马屁都拍不上。
江有荣心烦,这个内廷府总管的位置真烫屁股。
他琢磨着,宫里有哪个主子好说话些,贤妃是不成,得被骂死。
熙妃,还是罢了吧,到底是妃位,又是潜邸旧人,作践不得。
先前为了燕窝那桩事还挨了太后好一顿训斥,斥责他人老眼花昏了头,区区奴才怎么敢乱了内廷秩序,为虎作伥助长不正之风,纵容嫔御僭越妃位。
李美人有孕在身,太后给她留几分情面,挂落就全是他们做奴才的吃,如今做事且得慎重再慎重。
张才人和御女们那边人少得可怜,想调也没得调。
那就只有跟前朝的老娘娘们要人了。
江有荣叹气,但愿不要被记恨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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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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