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罡五百零一年,花神飞升。天帝大肆设宴,各路神仙携礼相至,上清天好不热闹。
月神望舒提着贺礼入了上清殿。他不像以前一样把贺礼放下就走,因上清天已有百余年无新神飞升,这次的宴会办的格外隆重,他不好贸然离席,只得找了个角落里的地方落了座。
众神陆陆续续进了大殿,冲这个作作揖,又朝那个颔颔首,几百年没见过面一样亲昵。
月神连眼都不抬,只顾低头品茶,心里暗道一声太淡。
月神是天神,同飞升上来的神不同,他生来就是上神,与日同辉,与月同寿,是万千月华汇聚而成。
是天生。
从诞生的那一刻,他就时时与长夜做伴,日子久了,成了个孤高的性子,待人接物清冷疏离,对各路神佛也就是平日见面稍稍颔首的关系。
月神不近人情,也从未听闻和哪宫的女神仙有过什么风雅趣事,以至于九重天时常伙同上清天的神仙作赌——除非天帝赐婚,否则他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月神对此表示姻缘天定,着急没用,懒得搭理。
神殿大门缓缓打开,一众仙侍簇拥着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入了殿。
九天玄鸟清啸盘旋在天穹,紫气东来——大好的兆头。
那男子一双细长的柳叶眉,一对好看的桃花眼,目上含情,薄唇殷红,鼻梁高挺,身材纤长,一袭大红衣袍华而不俗,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不论男神仙女神仙,只这么惊鸿一瞥,都堪堪愣住了。
下清天大多都是些不入流的稍有道行的民间道士和勉强化形的小妖,长的都歪瓜裂枣接地气,像这位花神一般绝色的屈指可数。
美人走到殿中,向上座的天帝天后叩八荒大礼。
天帝微微颔首:“上仙扶桑,得天独厚,今拜为花神,授飞花令,万望谨司本职,掌四时之花,司花界之序,赐居云上春。”
话音刚落,一个木制令牌就凭空出现在了扶桑眼前。他摊开手掌去迎,木牌在接触到他手掌的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他手心。他向天帝三叩首,起身入了座。
刚开宴,众神一个接一个的来向花神敬酒,他新神上任,虽不胜酒力,却也不好推脱,堪堪喝了十几杯,宴席到过半的时候,扶桑看东西已经有些虚影了。
他左瞧瞧右瞧瞧,瞧着各路神仙敬酒的热情劲儿过去的差不多了,脚步虚浮,三步一趔趄地逃到了角落里。这个位置不甚显眼,他打算在这躲躲,等稍微醒了酒再溜回去。
见没有上神注意到他,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舒完,扶桑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邻座那位,那位,那位,不是月神殿下吗!
跑到哪个角落里不好,怎么偏偏坐到月神边上来了!
望舒只是微微朝他颔首,以尽礼数,并不做表示,也不像其他神仙一样热情洋溢的敬酒,扶桑藏在衣袖下的手却握紧了。
六百年了,这人的模样一点儿没变。
扶桑抿了抿唇,白净的脸上因为酒醉染上了一层嫣红,任谁见了都要惊呼一声美人——可惜,月神显然没有四下张望赏美人的习惯。
扶桑偷着看他几乎要入了迷,望舒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以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打量他,却并不说话。
扶桑赶忙低下头,跟自己的衣袖大眼瞪小眼。他快要把那大红衣袖看出花来,望舒才缓缓开口:“怎么?”
月神性子冷,声音冷,待人也冷,同人交谈已经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扶桑立马坐正:“月…月神殿下!六百年前,您…您来收服飞升失败走火入魔的龟妖,那年下清天乱象丛生,是您给尚未化形的我一滴清月露,方才开了我的灵智……我、我、我、我得敬您一杯!”
他猛地站起来,大概是醉的厉害,一个没站稳,直直地向前倒去。望舒下意识向前一探手,扶了他一把。
好巧不巧,这一幕恰好被找来敬酒的风神撞见了。
还不等扶桑缓过神来,煦吹一脸“我震惊,我都懂,但我不说”的高深微笑掉头走了,顺便拉走了找来敬酒的酒仙。
煦吹回了座,神秘兮兮地同邻座的月下仙人说:“我马上就去长源馆下注,我有预感,月神这株万年铁树,马上就要开花了。”
扶桑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手忙脚乱的站直,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月神活了这万把年,还从未被人如此出格的对待过。
他轻皱眉头,掸了掸衣袖。
“你初来乍到,今日失礼,我不计较。”望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身为上神,毛手毛脚可不好,不能喝就不要喝。”
扶桑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翌日。
不论是上清天、九重天还是下清天,几乎人手一份天庭早报。
早报有云,万年铁树与新晋花神地下苦恋几百年,小媳妇潜心修炼,终于飞升成神,百年不见,小别胜新婚,两人竟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
这早报看的望舒眉头一抽。
他摇摇头,把早报揉成球,往旁一丢,顷刻间小球化作一团烟雾消散在了空气里。
天庭早报本就是某位在宫里闲的发慌的上神胡编乱写的,平日里大家也就当个茶余饭后的的乐子看,看过了身也就罢了,望舒没太当回事。反观另一边儿的扶桑就没这么淡定了。
他新官上任,反倒被别人放了三把火,一时窘的不知如何是好。
早知道不喝酒了,以后还以何颜面面对月神殿下?!
他苦心孤诣六百年,在下清天一众散仙小妖中脱颖而出,飞升成神,可谓是得天独厚,只是为了再见那人一面——开智之恩,九死难报。
他真身是一树扶桑花,隶属草木一族。草木一族天生不如人兽,天生没有开灵智,就连化形都需要天大的机缘。若不是月神的一滴清露相助,他现在还是个扎在土里的小灌木。
因此,机缘对修行之人来说尤其重要。
他想破了天也没想到该如何向月神赔礼道歉——非但没报恩,反而无端毁人清誉,简直是滔天的罪孽!
正恼着,煦吹递了拜帖,已到了云上春外。扶桑连忙出去迎,刚开大门,风神就当场给他表演什么叫自来熟:“哎呀,哎呀,花神殿下!叨扰了,叨扰了。我可是一看了今天的早报就来找你了,能否赏脸跟小神说说,你与那铁树有什么牵肠绕肚,叫人欲罢不能的爱情故事啊?”
小花尴尬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风神见状哈哈一笑。乐极生悲,他头上重重的挨了一记。
望舒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风神殿下,你很闲吗?”
风神双手抱头“哎哟”一声:“唉,唉!看来我来的不巧,打扰你们小两口私会了。”
“不…我、他、我们…不是…早报乱说的……”扶桑急地脸上染上一层薄红。
“我知道了。”风神以扇掩面,“这老铁树定是昨天对你一见钟情,守在你殿门外,说不定一等你出来,他就要把你打晕,再把你……”
扶桑觉得自己再不做出点表示,就要听到一折活春宫了。
小花儿脸红到了脖颈。他终于羞不可耐、忍无可忍,化回原型,一头扎进了土里,留下风神月神对着这一丛灌木面面相觑。
“这…”风神也没想到自己有把人说回原型的本事,尴尬地干咳了几声,“这…”
几根细小的藤蔓缓缓缠上了望舒的手指,亲昵地蹭了蹭,好像在求他解围。
风神有些尴尬:“花神殿下,真是对不住,我开玩笑的,你新神上任,我这不是来跟你联络联络感情吗……”望舒一记眼刀射过去,他悻悻地干笑两声,“改日再来拜访,告辞,告辞。”话罢,他就逃也似的跑了。
望舒看着这一丛扶桑树:“人都走了,还扎在土里?”
那丛灌木飞速抽根生长,片刻便成了人形。
他化成人形后显然没有原形大胆,刚刚还缠着月神的手指,现在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望舒。
“近日忘川水患频发,亡魂难渡,怨气冲天,地府束手无策,遂上疏天帝……这本该是水神分内,但他夫人近日临产,实是再无精力顾及其他。你新神上任,缺历练,天帝派我来知会一声,这差事派给你了。”
扶桑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望舒:“今日申时。”
扶桑点点头。望舒长袖一挥刚要离开,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脚下一顿,开口道:“风神口无遮拦惯了,当耳旁风听听就罢了。”
申时,忘川河畔。
河岸掌勺孟婆汤的老妪被怨灵啃的只剩一缕残魂,就快要散了。扶桑忙低低念了一句咒语,那老妪立马化作一缕白光飞进了他的长袖里。
扶桑放眼望去,忘川水已经快要没过岸上的三生石,无数魂魄小鬼被卷进忘川中,须臾不见了踪影。有些被河水冲的魂飞魄散,有的心有天大的不平,爆发了冲天的怨气,化成了怨鬼恶灵,在忘川中凄厉的嘶吼着。
扶桑刚想找阎王先了解了解情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普通的怨气而已,这也上奏,看来地府当真是无人了。”
月神殿下!
望舒瞥他一眼,淡声道:“你历练尚浅,天帝恐你一人应付不暇,遣我来同你一起。”
扶桑点点头,暗自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这次一定要给月神殿下一个好印象!
临近忘川,望舒甩了十几张符咒才勉强镇住戾气。他低声念了几句咒语,设了一个结界。
这时,阎罗才带着一众小鬼阴差前来。
他先向两人行了一礼,发现来的居然是上清天最难亲近的月神,嘴角抽了抽,勉强稳住脸上的神色,扯出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说:“二位上神肯赏脸亲临忘川镇魂渡怨,大恩大德,地府永世难忘。”
望舒摆摆手:“大人言重了。不如先说说,今年忘川为何会泛滥。”
阎王:“人间战乱频发,尸横遍野,无数妇女老妪为家里被拉去参军的男人哭瞎了眼,眼泪流到忘川,就泛滥了。十殿还没来得及处理,那些本来等着入轮回的亡魂嗅到了故人的味道,哎哟,一个个跳河跳的比投胎还积极,拦都拦不住哇!河水暴涨,水流本就湍急,下去就再难上来了。这里面大多都是战死沙场的精卒良将,一生骁勇忠诚,就这般魂飞魄散,自然心有不甘,这才……”
两人听完,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一生精忠报国,死后却因为留恋故人的一丝气息就要魂飞魄散,再不能入六道轮回,这就是天道吗?为什么?凭什么?
扶桑在他身后小声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望舒从袖中掏出一小盅:“这是九重天织女所用补天蛛,其丝如铁韧。只是在‘捕灵网’完工之前还得麻烦花神殿下与我亲下忘川,能救一个是一个。记住,脸上刺了'奸'的不要救,救'忠'和'良',听见没有?”
扶桑忙点点头。
望舒:“手伸出来。”
扶桑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望舒用手在扶桑的右手背上画了一道平安符,随即转身走出了结界。
像是怕他误会什么似的,望舒头也不回道:“新神历练,小心为上。”
在望舒身后,扶桑小心翼翼的抚过右手背,像得了什么奇珍似的,看了那平安符许久才抬起眼来,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忘川河水翻黑,戾气冲天,无数怨灵在河里咆哮翻滚,又被河水卷下去。十里之内,生魂亡灵退避三舍,皆不敢近。
望舒和扶桑简单念了个避水咒就下河捞魂去了。
忘川水乃凡间遗憾、愤恨、贪嗔之泪汇聚而成。修行之人需得不沾嗔痴,能飞升至上清天,更是要六根清净、心无旁骛,忘川对两人来说就如天下的江河水一般无二,更遑论望舒这样的天生。
世界上的嗔痴怨念,在皎洁的月华面前都不过尔尔。
忽的扶桑感觉小腿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他没太在意,以为是寻常怨气,把捞起来的亡魂打包塞给了阎王,又下河忙活去了。
“哎哟,这得捞到什么时候?这个小结界都要装不下了……我早就上疏了,我说人间最近打仗,忘川必定会泛滥,那十殿阎罗可曾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吧?奏请上清天还请来一个这么不好说话的,居然遣我来接待,我造了什么孽?”阎王长袖一甩,愤愤道。
一旁的阴差嗫嚅道:“大人,可不好乱嚼上头舌根。”
阎王气的吹胡子瞪眼:“那又如何?还能把我丢进忘川喂鱼不成?放眼整个地府,哪里能找到我这么吃苦耐劳的下官?这个阎王我真是当不下地了。”
一旁的阴差听到自家大人这般埋汰十殿,吓得噤了声。
两人前前后后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捞出来近五十个亡魂。望舒眼瞧着这样捞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回头跟扶桑淡声说:“先上岸。”
扶桑轻功上岸,还顺手捞了两个亡魂。
阎王见他二位回来了,连忙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二位上神辛苦了,辛苦了。”
望舒稍稍颔首,算是回应了。
阎王见在这位这儿讨不到好,就调转火力,他又朝扶桑稍稍作揖,笑道:“这位就是上清天新晋的花神殿下吧,今日一见,真是天人之姿。”
扶桑连忙回礼:“您过誉了。”
望舒回到结界,手心向上摊开,一个小四方鼎就出现在他手中。
望舒低低念了几句咒语,那鼎突然变大,足有三尺长三丈宽。鼎身有一小口,扶桑和阎王小心翼翼地把亡魂往里面送,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他们三魂掐去了七魄。
可算是忙完了一阵,三人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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