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殿内。
望舒吹灭了长明灯,托着扶桑的魂火一路拒绝了好些个自卖自夸的剑灵。
“太老。”
“太吵。”
“太弱。”
“不需要。”
扶桑跟在他身后左一鞠躬右一欠身,生怕惹恼了哪位老前辈,以至于望舒站定了他也丝毫没察觉,直直地撞了上去。
他回过头:“可是有中意的?”
万千月华流转,本来昏暗不见一物的地方突然有了点亮光,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女飘到望舒身前转了一圈:“折桂,是你。好久不见。”
闻言,方才鸦雀无声的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是月神殿下。他来四季殿干什么?”
“你一意孤行,会害死她的!”
“折桂殿下......是折桂殿下......”
“锦容殿下为什么还要放他进来!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天啊......”
魂灵们轻轻地颤抖起来,一个个如临大敌,缩回了本体内,再不肯冒头了。骚乱过后,少女飘到扶桑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既然天意指引你飞升至此......随我来吧。”
扶桑行至内殿愈觉古怪,与外殿的满目琳琅不同,偌大的内殿竟然空无一物。周遭静悄悄的,他感受着自己起伏的呼吸,脑海中却萦绕着方才在外殿所发生的一切。虽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可事关望舒,扶桑还是控制不住多留了个心眼。
为什么说月神殿下会带来灾难?会害死我...又是什么意思?
未及细想,少女从望舒手中接过他的魂火,低低地念起咒来。微弱的萤光从地面攀上扶桑肩头,须臾片刻,有些散去了,余下的星星点点没来由地让望舒想到那悬于二十四桥明月夜上,无尽的银河。
广寒宫悬于上清天最高处,月光倾洒如银,望舒咬破手指,喂九色鹿喝下一滴指间血。岁月悠悠流转八百年,他看着九色鹿化为女子容貌,修炼出窈窕身形,轻盈地在二十四桥之间欢笑、歌唱。
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狐族攻上昆仑。
飞泉从二十四桥望向人间,语气中听不出起伏:“望舒,我该走了。”
“这是昆仑君和狐族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我们没有时间了,”青葱玉指垂下二十四桥,是昆仑的方向,“昆仑有难,山神式微,我该入世了。”飞泉蹲下身,如以前无数次一样跪坐在望舒脚边,轻轻蹭着他的手,却只是说:“望舒,我该走了。这么多年多谢你。”话音落下,她正了正身形,向望舒行三跪九叩大礼。
“广寒宫飞泉,拜别月神殿下。”
四季殿外,桃令端坐于前,正在入定打坐。飞泉向驻夏递了拜帖,简明扼要说了前因后果,要求见洛神殿下。
驻夏面露难色,低声说:“你这样……月神殿下不会同意的……我们殿下也……狐族因七目琉璃火攻上昆仑,可昆仑君却说没有抢他们的东西,孰是孰非,九重天乃至上清天都分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又何必搅这趟浑水呢?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昆仑生灵涂炭,也许是昆仑君气数已尽,命该如此。我们椒涂殿已经拒了仙君五六次拜帖了,还请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飞泉跪在椒涂殿外,语气平静却不失坚毅,道:“神山昆仑自古以来庇佑生灵无数,昆仑君虽驻守凡间却也位列仙班。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一字一句桃令清清楚楚听在耳里,她睁开眼,椒涂殿的大门缓缓向两边开。
“进来吧。”
飞泉面露喜色,正要起身,桃令却向她身后一指:“我说的是他。”
望舒绕过她,抬脚欲过门槛,却还是轻声说:“回广寒宫去吧。”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昆仑君于我有恩,昆仑是我的家,我不能袖手旁观。”
他有些恼,猛地转过身:“你生在广寒宫,长在广寒宫,我亲手把你从孩提养到现在,看着你开智化形,不是为了让你来顶撞我,要去送死!”
“你是我一手带大,法术武功皆是我授予你,昆仑君于你有什么恩,什么德,值得你舍命陪君子?有本事你就在这里跪死一辈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桃令没来由地觉得望舒身上的法力变弱了。任由这两人再对峙下去,椒涂殿怕是要变成明日天庭早报的头条,内容她都不用想,一定会是“窈窕淑女为情所困,铁树父亲棒打苦鸳鸯”。 “那位”指鹿为马、刨根问底的能力,她不是没见识过,黑变白,扁成圆,一块石头都能被说得开出花来,要是知道望舒今日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必定是不得消停了。
“好了,进来吧。”
望舒自觉失态,长袖一挥,还顺便关上了殿门,眼不见为净。
桃令递给他一杯热茶,笑道:“虎兕出于柙……呵,这小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说话这么呛人,也是你教的?”
眼下望舒压根没心情接她的玩笑话,他脸色青一阵紫一阵,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好了,知道我们折桂殿下脸皮薄,不逗你了。”没了外人在场,桃令也不端着,她大马金刀地往蒲团上一坐,“说吧,找我干嘛。”
望舒取出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面上喜怒不显,只是道:“她有身孕了。”
桃令一口茶差点喷在他身上。
“什么时候的事?你确定吗?孩子父亲是谁,你知道吗?她如今怀有身孕,昆仑更是去不得了。”
望舒:“我不知道。她长大了,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至于昆仑……”
“我会下凡,助昆仑渡劫。”
一直到夜幕低垂,飞泉才重新见到两人。望舒一言不发,而桃令看向她时脸色也并不好看。
“四季殿不会向你开放,今日不会,往后更不会。永言配命,方得天官赐福;若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昆仑君自亲入凡尘,庇佑神山生灵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和上清天撇清了关系。未来他与狐族将如何,我们都不能插手。狐族善交,牵扯甚众,你是广寒宫的仙君,下凡襄助昆仑,要狐族,乃至整个妖族如何想月神殿下?生死浮萍,你自身殒命事小,可望舒是我的朋友,我看着他一手抚养你长大,你有为他想过吗?”
飞泉死死咬着唇:“九色鹿一族遭人类背叛,几近赶尽杀绝,走投无路求上昆仑,是昆仑君庇佑我们,母亲临终前嘱托,若将来昆仑有难,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相助。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望舒,你不是也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吗?”
望舒静静地看着她,说:“你的孩子。是他的吗?”
飞泉似乎没想到他的话题转变的这么快,愣在了当场。
桃令虽然想多听几耳朵,可说到底毕竟是人家广寒宫的家务事,她还是屏退了左右,自觉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自顾自小声吹起了口哨,当起了“透明人”。
“……是。你知道了。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孩子出生就没有了父亲。”飞泉拉着望舒的衣角,几乎是哀求着开口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神族作壁上观,无人肯施以援手,狐族势众,他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我求你……让我去昆仑,好吗?”
向来高傲的月神殿下望进她的眼里,企图找到一丝一毫对他的不舍。
“……如果你去意已决,好。”
如过去八百年间无数次那般,望舒抚上她的头顶,拭去她的泪水,轻声说:“我陪你,不会让你有事的。像以前一样,我会保护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桃令背对着二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然后呢然后呢?”
热闹的喜宴上,一众仙使围在煦吹身边,恨不得把这段有关月神殿下的隐秘往事的每一个字眼都拆开揉碎了听进耳朵里。
“哎呀,别急呀,听我慢慢说嘛。当年桃令极力反对她入四季殿认领兵器,望舒抽了脊梁骨,凝了一半仙力打造了一把银白长剑交给了飞泉。昆仑君与狐族谈判不成,兵戎相见,他陨落之后,飞泉也失踪了。至于那七目琉璃火嘛……就得问我们的火神殿下了。”
众人齐刷刷看灼风。
灼风吃肉吃得正欢,闻言拨开人群挤进这个小消息圈的中心,尽职尽责地给“嗷嗷待哺”的众人补上了后半段故事。
“七目琉璃火是不周山倒塌时,从天上降落到青丘的圣火。第一代狐族族长靠着它打败了张狂妄行的白狐族,把他们赶到了蓬莱。直到鬼族叛逃,蓬莱也不再能够庇护白狐族,他们趁夜盗走了七目琉璃火,一路求上了能够庇佑天下一切生灵的神山——昆仑。”
“昆仑君心慈,收留了白狐族,可他们却瞒着他,对七目琉璃火的事闭口不谈。后来赤狐族追到昆仑,把昆仑君视为姑息养奸、包藏祸心之人,双方大战一触即发。纵有折桂一半神力相助,最后还是无力回天。”
煦吹叹气道:“无灵之器,徒有仙力有什么用?”
有好事的仙使问:“那七目琉璃火呢?”
灼风挑挑眉,指间一挑,燃起一簇深蓝色的火焰。
“当然是在现任狐族第五百六十二届族长——我这里了。”
九天玄女“啊”了一声:“昆仑君美名在外,赤狐族未免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吧。”
灼风:“其实不管是赤狐族还是白狐族,都没有真正对昆仑君动过手。只是两族积怨已深,在昆仑的战争持续了数百年,更为弱小的族类害怕波及到自身,纷纷逃离了昆仑。神山生气骤减,昆仑君又是以上神之躯私自来到凡间,法力一天不如一天,最终还是消散在天地间了。”
众人沉默着,似乎是在替这位神君感到惋惜。突然有人福至心灵,问道:“可这和月神殿下有什么关系?”
“是啊,当年的事,月神殿下为什么没有出手?有他介入,至少能调和一下双方吧?”
“月神殿下他……”
“好好好!打住打住!”煦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只有两张嘴,一个一个来,好不好?”
待人群安静下来后,煦吹开口道:“他下凡途中,被下清天的暴乱拖住了脚,等赶到昆仑,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昆仑君消散于天地,飞泉也不知所踪……唉。”
灼风:“飞泉失踪后,四季殿内多出来一柄长剑,你们也能猜到,就是由望舒脊梁所化的那把。四季殿内有些器灵认为……”
他顿了顿,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他们认为,我性格孤僻,命里带煞,说,是我贪生怕死,害死了昆仑君和飞泉。”
众人一惊,纷纷回过头,发现望舒、扶桑,桃令三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宴席上。
桃令给了煦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在姑获身边落座了。
“我以为九重天掌管凡尘俗务会很忙,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闲,还有心思讨论我的这些前尘往事。”望舒淡淡地扫过众人,“玄女。你说呢?”
九天玄女尬笑两声,脚底一抹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内。
知道望舒不是个善茬,煦吹以扇掩面,识趣地凑到扶桑身边问道:“如何?挑到趁手的武器了没?谁选了你?”
扶桑点点头,给他看大拇指上的扳指:“一位弓灵前辈选了我。”
两个时辰前,四季殿。
扶桑用手托起那点点萤光,试着感受他们的灵力。望舒垂眸盯着这些光点出神,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光点不安地颤抖了起来。扶桑“咦”了一声,放出了更多灵力试图安抚他们。
扶桑由望舒点化成形,灵力与望舒同根同源,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有一位少女怯生生的显了形。
扶桑觉得很新奇,小声地和少女打起了招呼,问起了她的名讳。
“嗯……我是……先战神的长弓……我叫……培……培……香……”
她越说越小声,如孩童嘤咛一般。
扶桑也降低了音调,轻声道:“培霞?”
“香。我叫……培香……”
扶桑笑着把她捧在手心里:“培香。我是扶桑,这位是月神殿下。”
“嗯。望舒,我知道他。”
“嘘!”扶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同她说,“不能直呼月神殿下的名字!他不喜欢这样。”
培香用力点点头:“知道了。”她从扶桑手心坐起来,飞到他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你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我选择你做我的主人。”
“你愿意吗?”
“……然后她就变成这枚扳指跟着我了。”
听他说完,众人皆抬手贺喜。灼风拍了拍他的肩:“这些上古时期的器灵不常出来,她和你有缘,你要好好珍惜。”
煦吹:“这位是流景火神,在飞升宴上你们见过的。”
扶桑作了一揖:“流景殿下。”
灼风哈哈一笑:“我可没望舒那么多臭规矩,我们狐族随性而为,你叫我名字灼风就好。”
四人入了席,煦吹刚说完望舒的八卦,心虚地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给扶桑介绍起他们周围的人来。
灼风: “来,我敬你。”
望舒和他碰了杯,心思却不在酒杯上。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灼风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你这次去四季殿,不单单只是为了陪这个新人吧?你在找昆仑君的佩剑,对吗?”
望舒嘴角牵起一抹苦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天底下所有漂泊的器灵最终都会回归四季殿,只要‘南山烛’回到了四季殿,我就能问到飞泉的下落。”
灼风:“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在找她吗?”
“我一直……”
一直在找。
千百年间,未曾间断。
望舒:养了八百年的闺女怎么突然要私奔了?
新角色火神和大家见面啦~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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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飞升(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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