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外,奉山下,是一处镇子。
“尉迟公子的兄长,莫不是定北将军尉迟钦?”见尉迟皞点头,季禾接着说道,“怪不得尉迟公子身手也这么好。听闻尉迟将军不日前已启程返往晏城,若是你们不巧没能遇上他,可来道观找我。”季禾指了指奉山山顶的一处檐角,“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可来找我。”
季禾他们因为路上又去伐了祅,误了行程,现下得赶紧回道观复命。不得已,季禾送尉迟皞和阿嬗到了晏城城门口,便匆匆道了别。
疠疫还未蔓延到晏城及邻边几座城。尉迟皞走在晏城的街巷上,繁华依旧,觉得这和自己离开时,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这会儿人正多着,尉迟皞忍不住又回头去寻跟在他身后的阿嬗。
阿嬗带着一顶帷帽,是他几日前买的。
他注意到阿嬗特别是在人多的时候,总是微微垂头回避投来或没投来的视线。正巧他也不喜欢那些视线,便特意寻了一顶来。
繁华虽依旧,可阿嬗大抵是头回来。尉迟皞瞧到点新鲜的就总想着给阿嬗也瞧瞧,这个买了那个也买。眼看着天要黑了,再不往将军府赶就得去住客栈了,尉迟皞这才拎了拎满满两手的吃食和玩物,克制住了自己。
客栈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尉迟皞可是真住怕了。记得在上一家客栈,他们碰上了匪徒要强抢民女。匪徒们一间一间地搜,但凡是个女的就捆上带走。而不巧,季禾他们又出去伐祅了,留下的符箓对付匪徒是一点用都没有。
尉迟皞当时看不下去,就出了手。可自己打倒了几个匪徒,救下了几位姑娘,却差点让阿嬗陷了险境。
也是那时候,赶回来的季禾发现尉迟皞身手也是不凡,加之他的姓氏,才推测到尉迟皞所寻的将军哥哥,或就是定北将军尉迟钦。
尉迟皞一想到若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是碰到了阿嬗,就一阵生气,眉头能多蹙就多蹙。可是一想到这又是自己的粗疏,嘴角能多塌就多塌。
“阿嬗阿嬗,前面那个就是我四哥的将军府。怎么样,气派吗?”
“嗯,气派。”
阿嬗淡淡应着,尉迟皞兴冲冲往上去。
冲了上去的尉迟皞向拦下自己的侍卫解释自己是定北将军的胞弟。
俩侍卫是新来的,这一听也不能随便拿了主意,还是进去了一个先作通传。
很快,有个年迈的家仆迎了出来。
这家仆是认得尉迟皞的,可一个礼数后反先向尉迟皞身后的阿嬗问道:“姑娘可是姓姜?”
见阿嬗点了头,老家仆才侧身,迎了他们一并进去。
尉迟皞在客堂见到了尉迟钦,嘴没来得及咧上去,先挨了尉迟钦两句训斥。
尉迟钦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后,阿嬗摘了帷帽,又一并在客堂坐下。
尉迟钦起身,向阿嬗拱手作揖,恭敬道:“姜姑娘,小七骄纵莽撞,明知姑娘贵为山神大人的侍女仙子,还私自将姑娘带离姜午。待姑娘回姜午后,尉迟家上下,任凭姑娘和山神大人发落。”
“侍、侍女?!”
尉迟皞看看自己的四哥,又看看四哥跟前的山神,张了张嘴,又赶忙闭上了。
也是,毕竟山神随便跑出来,要比山神的侍女随便跑出来,还能闹得狐心惶惶。
“无碍。这趟离山,是获了山神大人准允的。”
终究是惹了事。尉迟钦又揖了手去,欠身致歉起来。
见尉迟钦如此,觉着屁股有些针毡的尉迟皞起了身,想把尉迟钦扶起来。
“好啦四哥,祸是我惹的,跟尉迟家上下能有什么关系?没那么严重啦……”
尉迟钦听着这话,猛地直起了身子。
“应佚上神半月前就来了信,说你不仅不在姜午好好呆着,还把侍奉山神大人的侍女仙子给拐走了!你啊,做事总这么不计后果……”
“四哥!”尉迟皞撅着嘴嘟囔道,“阿嬗还在这儿呢,这些话你不能留着只有咱们俩的时候再说吗?”
“应佚上神说了,这些话,就得在姜姑娘面前说!你以前啊,想一出是一出,全然不把脸面当回事儿。如今有姜姑娘在,好好教诫你,让你长长记性!”
尉迟皞偷偷瞧了一眼低头啜茶的阿嬗,又看看凶巴巴的尉迟钦,委屈地又撇了撇嘴。
观云来报,晚饭已经备好。
用过晚饭的阿嬗早早回了安排给自己的屋子,而尉迟皞和尉迟钦则在院里闲聊。
“四哥,你什么时候回姜午?”
“……快了。”
快了,这晏国,撑不了多久了。
早些年,尉迟钦在凡间负了伤,无奈化回白狐,被晏国先皇救了去。
那时也是他气运好,刚打完仗的先皇觉着手上沾了太多的杀孽,便没有对这么一只白若雪的狐狸再动杀念,反是将他带回宫里,让他养伤。
那时尉迟钦在宫里算是稀罕的,大家都觉得他是祥瑞,哄他逗他,说尽吉祥话。而在当时,还有一位小皇子也很喜欢尉迟钦,但从未靠近过尉迟钦,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尉迟钦被逗得久了,也养得久了,听了各种话,也明白了些其中的道理——在深宫里、在高位上,越喜欢的、越想要的,越会惹来争抢、遭人败毁。
而不喜欢的,或才是最大的喜欢。
起初,有妃嫔想把尉迟钦讨去,以凸显受宠,也保住恩宠。但一个妃嫔想要,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妃嫔想要。而没能讨到的妃嫔,又让自己的皇子皇女去讨。
这场讨要没有多久,又有妃嫔进言,若是给尉迟钦一处单独的寝宫,更能彰显对祥瑞的爱重。先皇听了这话,觉得在理,原先那些开过口讨过尉迟钦的妃嫔也就纷纷作了罢。
得到了寝宫的尉迟钦日日清静了不少。再有来逗他的,多是为了能得途经此处的先皇眷注。
再一日,尉迟钦隔着宫墙,听到了哭声。哭声掺着背书声,断断续续,倒又成句。
是那个小皇子,他独自一人。尉迟钦瞧他模样,有些不忍,就跳了下去,想靠近他。
可小皇子却连连后退了去,还不许他过去。
“我、我一会儿就走了……父皇今日不会来这儿了,我听到了的……”
尉迟钦这便也知道了,是这小皇子的母妃要小皇子来此背书的。
小皇子见尉迟钦跃了回去,松了口气,又难抑失落。
结果,他就见尉迟钦又跃了回来,嘴里叼着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些吃食,都是尉迟钦寝宫里日日堆满又日日吃不完的。
小皇子这会儿是正饿着。因为母妃说废寝忘食的才更能得父皇眷注,便叫他空着肚子来了。
再后来,晏城出了事。有个道士进言,说这祸事,乃是混入宫内的一只祅物招致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猜测这祅物,就是半年前住进皇宫的白狐。这话传到了后宫,曾经那些讨要白狐的妃嫔纷纷换了说辞,和朝中大臣们一样,又劝起了先皇,将白狐杀了。
小皇子赶来,将这些话告诉了尉迟钦。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快走吧,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对了,这皇宫那么大,怕是你不知该如何出去……没关系,我来想办法,我带你出去!”
尉迟钦听到这话,索性坐实了祅物的身份。
他在小皇子低声却卖力地劝说下,跳到自己寝宫的屋檐上,仰天叫着。一声一声,吸引了很多人过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消遁了。
有人说,是皇帝的仁心感化了祅物。但不知是谁放出了小皇子在场的消息,说是小皇子驱逐了祅物。可小皇子知道,自己明明在宫墙的另一边,而且在有人赶来之前,自己就被母妃的侍女带走了。
为保住小皇子,小皇子的母妃斗胆进言,称小皇子莽撞不懂事,让小皇子静思己过,自己则誊抄经文,为晏国祈福。
以退为进。加上这种流言已散到了民间,各街各巷都传起了这位有勇有谋的小皇子。若是皇帝此刻要惩戒他,反而逆了民心。
转日,小皇子接下了被封为太子的诏书,在满朝的拥戴下,还有了一位新的、尊贵的母妃。
“我那时想,如果让他帮我出城门,上下打点,反而有风险。可我也没想过,会把他逼上更加危险的位置。”
“四哥,你别自责了。我了解四哥,四哥是谨慎的,说不定是侍女和小皇子自己露了马脚呢?”
尉迟钦摇头。对尉迟钦来说,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终究是自己惹出来的。
“不过他如今也做了皇帝了呀,还是位明君!你看,这晏国在他手里这么些年,百姓的日子是一日不错过一日呢!”
“晏国又有一位明君了,可他没了生母……他生母本是侍女,因其姿色,才有了先皇一夜恩宠。可后宫之中,对那样的女人来说,自己保命就够艰难的了,偏那时先皇宠幸她,她又生下皇子,是更遭了恨。在我把他推向太子之位时,也就将他生母……是我害了他生母。”
尉迟皞看着自责的尉迟钦,跟着怀伤起来。
“可、可四哥来这么一出,是出于善意的,是不希望给小皇子带来麻烦的!”
“……嗯。”
“若是再来一次,四哥也不会改变主意,让他带你出去,对吗?”
尉迟钦有些沉痛地点了点头,道:“他在宫里人微言轻,出宫不易。若是他带我出宫,让人察觉了异样去,恐怕是连他的性命都会不保。”
“四哥,你记得‘三随’吗?刻咱们姜午那块大石头上的,‘随善心、随初心、随本心’。四哥是不想拖累他的,四哥也是确认了他脱了身了才这么做的,只是事态总不是朝着好的方向走。而且,四哥你不是来凡间,来帮他了吗?”
尉迟钦笑了笑,道:“小七长大了,都能宽慰四哥了,看来姜姑娘真是良人。”不等尉迟皞发乐,尉迟钦又严肃道,“但我跟你说这事儿,不是让你宽慰我就好了的。就像你说的,事态总不是朝着好的方向走,但我们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总还有遏制事态的选择。像我当时,可以当日直接悄无声息地走,可以等转日再大张旗鼓地走。所以啊,日后你做事,更得多多考量,考量方式方法,也考量考量后果,不要给姜姑娘添麻烦,知道了吗?”
又挨了好长一段训的尉迟皞撇着嘴,道:“呜嗯,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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